【历史文化】去惠州看东坡 何以“不辞长作岭南人”‖王鹤
去惠州看东坡 何以“不辞长作岭南人”
王 鹤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自题金山画像》)黄州、惠州、儋州时期,既是苏东坡一生的苦难期,也是文学创作的高峰期。
“一从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年过六旬的苏东坡在惠州近三年,主持修筑“两桥一堤”,尽力为百姓办实事,建白鹤居,凿“冰湍”井,啖荔枝,烤羊脊骨……他喜欢这里的山水秀邃、人情温暖、蔬果美味,留下了500多篇诗文。
徜徉在东坡曾涉足的惠州西湖畔,热腾腾的烟火气里,满眼都是东坡所爱的风景好物、美食茶酒,约略体味到几分千年前的岭南意境以及东坡彼时的心境。
白鹤居成东坡祠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十月二日,苏东坡从北疆边城定州南下,经半年长途奔波,抵达边远小城惠州。同行的有幼子苏过、侍妾朝云与两个老婢。
东坡引发的动静似乎不小,大家惊讶、感叹又热情地迎候他,“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他觉得惠州并不陌生,仿佛曾经旧游。后来,因为山水秀邃、人情温暖、蔬果美味,东坡多次表示对此地的喜欢,住了不到三年,却留下500多篇(首)诗文。他被朝廷贬谪,明哲保身之辈自然懂得见风使舵,但总有一些人乐于亲近他,不时送来米面茶酒等。两任知州詹范、方子容都是仁厚君子,十分照顾他。
东坡的种种善举让人念念不忘。他到惠州一年后衣食渐窘,仍多次捐资,助修桥梁,营造义冢埋葬无主尸骨,施舍药物治疗瘴毒,帮助农夫改良农具……因为东坡的一些建议言之有理,缴税不公、军民杂居等积弊得以消除,惠州和广东的民众因此受惠。谪臣通常闭门索居,以免招惹麻烦。东坡同样尽量谨小慎微,却忍不住要兴利除弊,确实如弟弟子由所言:“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
惠州夏天炎热,出租车师傅说,冬天最冷时不过添件长袖而已。东坡多次提到此地的暑溽、秋热难耐,最后选择在江边小山白鹤峰建房,这里地势稍高,能够相对凉快、干燥一些。当然也得忍受爬坡上坎之累。
白鹤居花了十来个月建造,耗尽积蓄。本以为可以终老于此,却只住了三个月就不得不离开——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十四日迁入白鹤居,阔别近三年的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带着三房家眷从宜兴南下,一家三代终于团聚,但很快朝廷就追贬东坡为琼州别驾。苏过陪他启程,苏迈带着其余家人长住白鹤居,直到元符三年(1100年)父亲从海南遇赦北归。
此后,惠州人将白鹤居改为东坡祠。州、县主要官员上任,总会拜谒东坡祠。从北宋立祠至清末的810年间,东坡祠有过30多次重建、扩建或维修,现在的东坡祠是2018年完成重修后开放的。
之前曾疑惑,白鹤峰到底有多高?不会突兀耸立吧?否则,六十多岁的东坡出门岂不是太辛苦。后来看到惠州学者张友仁的《惠州西湖志》说,白鹤峰高五丈。算来差不多五层楼高,还好,不觉舒了一口气。
从东坡祠入口处的小广场拾级而上,台阶两侧植物掩映,琴叶珊瑚的密集小红花已近尾声,却依然兴兴头头的,金边黄杨、花叶艳山姜等,仅叶片就足够鲜丽。
东坡祠内植物繁茂
营造白鹤居时,东坡请友人程天侔帮他找树木,柑橘、松柏、柚子、荔枝、杨梅、枇杷、含笑,兼具观赏性与实用性,很多是蜀中常见的。白鹤居被植物环绕,东坡在诗中表示满足,堂前屋后的山丹、秋菊、竹叶、榴花也很可人,他时不时要看几眼、嗅一嗅。
东坡在松林中发现一株很有年岁的野生茶树,被荆棘杂草荫蔽,长得瘦弱矮小,他将这株遭天公遗弃的茶树移栽白鹤峰,期望它从此日渐茂盛,忘掉曾经的流转之苦。
景区里能见到东坡从小熟悉的竹子、金弹子、芭蕉等,也有木棉、蒲葵之类的热带植物,还有极美的引进树种蓝花楹。
堂前犹有东坡井
前庑墙上挂着五幅古色古香的《东坡祠重要建筑景点示意图》,布局跟北宋时期基本吻合:正前方为树木错落的“古道”;其下右方是东坡可以赊酒的林婆酒肆;翟夫子舍位于古道左侧上方,几间瓦屋比林家稍大。文士翟逢亨学问、品性俱佳,东坡不时找他聊天喝茶,消减一些身在异乡的孤寂。人们不忘这位好邻居,宋代、清代与今天的东坡祠里都有翟夫子舍。
古道尽头就是东坡祠。德有邻堂居于核心,其前后各有一进天井。后院的东西两厢为东坡居室与思无邪斋。南宋至明代,东坡祠周边陆续新建了斜川佳处、江山千里、燕古殿、娱江亭、睡美轩等建筑,其规模至清代最大,增加了文昌宫、三贤祠等。
东坡住在嘉祐寺时为书房取名“思无邪斋”,在这里他将客厅命名为德有邻堂,分别取意于孔子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与“德不孤,必有邻”。他亲自为两处题榜。清嘉庆六年(1801年)惠州知府伊秉绶重修东坡祠时,匾额仍在。伊秉绶担心木匾腐朽,便亲自摹写,让工匠刻石。东坡祠毁于日军炮火后,石刻被妥善转移,现藏于惠州西湖孤山的苏东坡纪念馆。
惠州西湖,系当年东坡所冠名
德有邻堂外面天井的东侧是东坡井,被雕花石板构成的井栏围护得很周全。井前方的大灰石上安置了说明文字。该井为宋代圆形井,深约14米,清代加建了井栏并镶嵌关槐书“冰湍”石刻。“冰湍”二字出自东坡诗《白鹤山新居凿井四十尺,遇盘石,石尽乃得泉》。每天到江边汲水不便,东坡请四位工人来打井,好酒好饭地款待,忙活了十来天才挖到一丈深,下面还盘踞着坚硬细密的大青石,终于挖到湿润的土壤,大功告成,“晨瓶得雪乳,暮瓮渟冰湍。”他开始悠然自得地享受上天之赐,还请邻居共用井水。
井口直径大约两尺,井盖由小拇指粗的铁条焊成。平日遇到古井,下意识动作都是探头一望,在这里,游人却只能站在井栏外打量,无从窥见水井内壁。我宁可这样被阻隔,将好奇心完全按捺住。这是东坡汲过水、煮过饭的井,值得如此敬惜。
东坡井旁边立了一块“惠州市文物安全直接责任人公示牌”。以前去过无数文物保护区,对这类牌子从来视而不见,这个公示牌是我有生以来读得最仔细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建筑面积含井栏20平方米;从井口往外3米为重点保护区,重点保护区外缘线往外20米为一般保护区……
不过是公事公办的规矩文字,居然读得鼻子一酸,好像井底突然泛起微澜。既感激于眉山老乡的遗迹,在三千里之外的异乡被如此郑重珍惜,也感动于先贤得到的敬重。在很多名胜古迹都能触摸到类似的虔诚,它好像已进入国人的基因。
东坡祠尽头的朱池、墨沼是东坡洗笔的地方。再走几步,是轩敞的仿古建筑娱江亭,紧临一堵城墙,登上二楼,面朝东江,有云水飘悠。900多年后,似乎跟东坡眼中所见依然大致吻合——他的《白鹤新居上梁文》写道:“古邑为邻,绕牙墙而南峙。送归帆于天末”;《答毛泽民书》则云:“新居在大江上,风云百变,足娱老人也。”今人喜欢盘点东坡住过的江景房,无论黄州、惠州,江风流云都抚慰过萧索的诗人。
烟火人间接千年
东坡祠外的滨江东路上,有许多装饰得精致唯美的餐馆、酒吧、烘焙店、咖啡厅等。往左拐进一条略显陈旧的老街——和平横街,人气更为旺盛,排列着售卖水果、中药、服装、小吃的店铺,离街口不远的桥东市场内人流如织。
市场里面空间不小,各色蔬菜占据了半壁河山,还有分门别类的猪肉、牛肉、烧腊、鸡鸭、海鲜等,物价便宜,淡水鱼与海鱼的品种比四川丰富。
特别想知道有没有羊肉卖,经人热心指点,果然找到两个摊点。货色充足,羊的各个部位都有,带骨肉每斤40元。我看得有点入神,似乎对那根从颈至尾的大羊脊最感兴趣,摊主的眼神满含期待。自觉很对不住她,空着手仓促逃离。
想起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但坡公自己当年在惠州,反而不能畅快地大嚼羊肉。城里每天仅售羊一头,他通常只买得到脊骨。东坡倒也自有妙招——将羊脊煮熟、滤干、去腥、炙烤,成就一道焦酥干香的美味。骨头上附着的肉太少,他就耐心地钩剔发掘,细嚼慢咽,相当享受。
顺着滨江东路溜达前往合江楼。江畔的红花风铃木估计是近年移栽的,下部用三根木棍斜撑,但身姿已足够高挑。深粉色的花朵丰腴稠密,挤挤挨挨,为江景添了一抹旖旎。这是南方花树的优越,总是开得爽朗、气派,就连暖阳下的簇簇落花都有一丝喜色。
东坡在惠州寓居嘉祐寺,也住过行衙合江楼,两处离白鹤峰都不太远。白鹤居与合江楼附近,既有芳树丽水,又云集着烟火气十足的副食品摊档,还有追求文艺味的店家,真是配得上东坡对美食茶酒的热爱,对风景好物的敏感。他若穿越过来,应该心满意足吧?
惠州西湖并杭州
东坡到处有西湖,史载“大中国西湖三十六,唯惠州足并杭州”。进入惠州西湖风景区,没走几步就是苏堤。堤上柳丝摇曳,湖中水鸟悠然。西新桥在堤的中段,是一座造型圆润的五孔石拱桥,桥栏曲线舒缓起伏,花岗石铺设的桥面十分宽敞。说来,东坡助修的西新桥是一座木桥,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当年湖上长桥屡建屡坏,栖禅寺僧人希固主持重修,全部采用“坚若铁石”、不惧白蚁的石盐木,桥上还有九间飞阁。东坡不仅自己捐资,还写信找子由夫妇募捐。弟媳史氏慷慨助施了御赐黄金钱数千,而弟弟当时同样是谪居。那段时间,东坡经常兴致勃勃地去湖边看新桥施工。
到西湖前,曾在合江楼上俯瞰东新桥,它位于西枝江汇入东江处。东坡看到东新桥废坏,居民靠小舟来往两岸或冒险涉水,就倡议建桥并捐出了犀角带。为保证质量,他建议官府派一位能吏来总管此事,又推荐诚笃、内行的罗浮道士邓守安负责监理。建成后的东新桥“以四十舟为二十舫,铁销石碇,随水涨落。”
读懂了东坡的西湖,才算到了惠州
东新、西新两桥都于绍圣三年(1096年)六月完工。两桥的兴建,东坡不仅捐资与募捐,更动用自己的影响力谋求官方拨款,可谓功不可没。他的《两桥诗》及诗序却着意揄扬希固与邓守安主持修桥的巨大贡献,使这一僧一道得以留名。
走完苏堤,前方不远是苏东坡纪念馆。路边双人水泥椅子的靠背上,用红色颜料写着东坡的《新酿桂酒》《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等诗,里面有酒有菜有水果:桂花酒、葵菜羹,还有他称为“尤物”的荔枝,以及寒冬里安抚饥肠的滚烫夜宵——“牛粪火中烧芋子”(《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这是东坡的自在随意,信手拈来皆是诗,大俗大雅无所谓。他的《记惠州土芋》提到,好友吴远游(子野)推荐将芋子去皮,用湿纸包裹后投入火中煨熟,趁热吃松软细腻,还能益气充饥。东坡说,惠州盛产此物,人们习惯水煮后冷吃,坚硬乏味,还容易诱发瘴气。除夕前两天,晚上饿得不行,远游烤了两枚给我,味道太美啦。
西湖孤山的苏东坡纪念馆内,陈列着反映他生平与寓惠事迹的文物与图文。楷书石刻“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苏轼题”尤为醒目,十几个字硕大、沉着,再加上末尾的钤印“赵郡苏氏”,高度约一米,占了大幅墙面。
东坡的落款常见眉山苏轼、眉阳苏轼、东坡居士,还有“翰林学士眉山苏轼”等。他当过吏部、兵部、礼部尚书,从二品,还是清要、显贵的端明殿学士。现在这个闲职,遭流放的低品级散官,说来有点卑微,但东坡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落款,字字端凝、安妥。套用一句苏词,他的草书恣意放逸,仿佛“千里快哉风”,这幅楷书就有呼之欲出的“一点浩然气”。
祠内有一间侧屋,陈列着几件造型简单的案桌、花几、圆凳,墙上有朝云(子霞)的画像。这是从清代开始设置的“王子霞影室”。白鹤居建成前半年多,她已病故。用朝云像陪伴东坡是后人的一番好意,在西湖孤山,离东坡雕像不远的缓坡上,有朝云墓与六如亭。墓上隶书石碑由伊秉绶题写,“苏文忠公侍妾王氏朝云之墓”,碑下有几盆鲜花,一枝莲蓬。花盆或乳白或淡青,材质有瓷有陶,摆放得不是特别讲究,看来是游人的自发祭奠。
清 朱耷 《东坡朝云图》
朝云临终时诵“六如偈”而亡,栖禅寺僧人在墓上筑六如亭纪念她。现在的六如亭系1946年重建,1984年维修,有绿色琉璃瓦攒尖顶和四根砖柱,柱上有两副石刻楹联。前亭柱上的楹联为清人撰写,部分化用东坡诗词:“从南海来时,经卷药炉,百尺江楼飞柳絮;自东坡去后,夜灯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
东坡朝云像。朝云随东坡南下惠州,东坡称她“敏而好义,忠敬若一”
离六如亭不远的那堵灰砖墙上是东坡书迹石刻,有他写于惠州的诗歌、书信与《朝云墓志铭》等,其中既有真迹,也有清代或当代书法家从苏帖中集字缀成。
再唱一曲《满庭芳》
惠州朋友推荐了西湖隔壁慈云路的黎记大排档。街上店家云集,客栈、西餐、东南亚餐,气象兴旺。黎记室内室外都可用餐,二楼店堂也容纳了众多食客。服务员说蒸鱼头、炒花甲、排骨粉肠煲、煎蛋角、芥菜咸蛋汤等人气较高。
坐在室内,落地窗的一侧是人流频繁的小街。正面望出去,一二十张中型矮圆桌都坐满了。因为气温宜人,选择在露天就餐的人更多。再想朝远处看,视线被一堵白墙阻拦,那是另一栋小楼的侧面,其上部约占四分之一面积的大灯箱,乍一瞥上面字句颇多,定睛细看,果然是行书《满庭芳·蜗角虚名》。
苏词立意高远、辞藻清新,历朝历代不知倾倒了多少痴心读者。据叶嘉莹先生评点,东坡这首《满庭芳》的议论过于粗浅率直,在苏词中不算佳作。这确实是精当之论,作为一首词,它欠缺一点深婉,不过它那股干脆利落的醒世、喻世味道,向来也招人喜爱:“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明代文学家李攀龙说:“细嚼此词而绎其义,自然胸次广大,识见高明……而不役于蜗名蝇利间矣。”
店家选取这首词,估计也是喜欢其中比较显豁的抚慰人心的说法:何必低回于那些劳而无功的奔忙、纠缠于心愿落空的失意?还不如在美酒千盅、皓月清风里自在逍遥——这与一家餐馆的主题十分吻合。客人来此间,正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嘛。
起身离去时,见旁边那桌摆了六七样菜,两位斯文的中年男子却很少动筷子,他俩端着酒杯,面颊微红,言语稠密,相当推心置腹。更多的是三四人或六七人的组合,萝卜干鸡煲、尖椒牛肉、炒鹅肠的登场率很高,几乎每桌必点。
美酒佳肴,就设在东坡经常涉足的西湖侧畔。这般热腾腾、香喷喷的情景,配上一曲《满庭芳》,果然搭调。
敬告:本文已经成都日报授权转载,未经原发媒体成都日报授权,请勿转载。
来源:《成都日报》2023年9月1日第10版
文/图:王 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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