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崎岖万里天涯路 幸得佳士慰寂寥||王鹤
崎岖万里天涯路
幸得佳士慰寂寥
王 鹤
头戴“东坡笠”的东坡塑像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海南儋州是苏轼仕途中最后一个谪居地,此时他已年过六旬。苏轼被贬至儋州,后人素有“东坡不幸海南幸”之说。
当时的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但东坡以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与当地百姓交往并有所为,在海南的文化发展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儋州三年后,东坡获赦北归,送行的百姓和学生络绎不绝,东坡深情表白:“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今日在海南随处可见的东坡历史印记,足见人们对他的眷恋和感激。
儋州东坡书院载酒堂内的东坡讲学雕塑,苏过、黎子云侍于两侧 海口五公祠里的“浮粟泉”。
儋州访东坡 苦雨终风未解晴
接近中和镇,大片椰林、香蕉林掠过窗外。村庄变得密集,一些农妇在地里采摘辣椒。
去儋州前捋了一下它的来龙去脉:儋州古称儋耳,汉代设郡,唐代改儋耳郡为儋州,州治高坡(今中和镇),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降为昌化军。
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4月17日,苏东坡在惠州接到朝廷更严厉的惩处:追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19日他与儿子苏过启程,7月2日抵达。
很巧,我们刚进入中和镇,就一脚踏入东坡路。已到中午,两旁有十来家家具店,当道的位置有家饭馆,食客不少。快餐每客20元,两荤两素,萝卜白菜,烧肉扣肉。肉、菜都像大刀阔斧劈开的,十分粗放。扣肉有四指宽,红烧肉有小半个拳头大,看得出店家的实诚。至于口感,怎么说呢,如果在东坡的老家成都平原,任何小镇,随便一家小店,都会把这几样菜肴做得更有滋有味。
东坡抵达贬所后,写信告诉门生、雷州知州张逢:海南风习跟雷州相似,“至于食物、人烟,萧条之甚”。苏辙为兄长写的墓志铭也说:“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
海南连年粮食歉收,当船运不畅,米价更是飞涨,“北船不到米如珠”。东坡担心断粮,甚至想跟儿子练“龟息法”抵御饥饿——据说龟蛇每天早上引颈东望,咽下晨光就能充饥。
亲友有时寄来米面、糖酒、盐茶,总让东坡感激不已。在儋州没有条件讲究滋味,偶尔遇到机会,父子俩会兴奋地操弄一番。有一次获赠许多生蚝,他们将小个的加入酒煮食,大个的烤着吃,无比尽兴。买不到肉时,水煮萝卜等普通菜蔬,不加酱醋、香料,照样满足。不过长时间痨肠寡肚,他也渴望打牙祭:“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苏过动脑筋做成一道玉糁羹,东坡吟诗“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新。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诗题说不晓得天上的甘露是什么样的,反正人间决无此味。如此盛赞,当然是感动于儿子的孝心。
顺着解放街南行是许多卖药品、手机、糕点、彩票的店铺。右拐进较窄的朝阳街的丁字路口,那一“横”的中间位置是镇政府。赭色屋顶的小型建筑被乔木掩映,看上去颇安静。这里曾是历代州署所在地。
“丁”字竖着的那条小巷叫州前街,前行百米左右,右侧为一溜红色高墙,显得比周围民居气派,这是宁济庙,是祭祀岭南军事家冼夫人的地方,始建于唐,有相传冼夫人率众开挖的太婆井。正殿不似其他庙宇那般肃穆,一踏入就袭来活泼的乡野气息,黄色牌匾“宋高宗御笔亲书儋耳庙庙额诰”挂在醒目处,护以红绸,满眼深深浅浅的红色,十分热闹。
宁济庙紧邻州衙,东坡当然来过,可惜面前的冼庙已残败:“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
家在牛栏西复西
“桄榔庵路”路标周围是一截水泥路与大片田野。大概是休耕季节,土里只见野草闲花。稍远处有十几头半大的黄牛黑牛,或站或卧,悠然自得。这倒是应景,当年东坡住家附近牛也不少。
元代已在桄榔庵旧址兴建苏公祠,明清几位知州多次主持重建,清末扩建为桄榔书院,废除科举后改为中和高初小学校,1920年遭焚毁。去年9月海南启动桄榔庵遗址的考古勘探,报载“地下基础部分保存较完好,庭院、正堂、天井和后堂等建筑单元结构完整,与文献记载的桄榔庵和桄榔书院相符。”
面前呈直角的两堵墙上各有一个大型标牌。正面的咖啡色木牌详细介绍桄榔庵,还录了东坡诗《新居》。灰砖墙遮挡视线,顺墙边绕了半圈,在墙脚发现一截石砖,踩上去正好够得着朝内打量:淡黄色土地大部分裸露,少量面积被塑料薄膜很规整地覆盖着。有块一米左右的斑驳石碑,字迹漫漶。角落是十来棵杂树,两株椰树很出挑。
当年州城公私房屋都少,东坡租住的官方招待所漏雨透风,新任昌化军军使张中派兵丁修缮房舍。次年四月,朝廷派人将东坡父子逐出官屋。张中因照顾东坡,遭贬为雷州监司。他的两位上司也因失察被降职。东坡只得买地建屋,名为桄榔庵。
他已经61岁,年迈体弱,处境黯淡又雪上加霜:“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九百多年后仍能感觉到,丝丝凄寒沁出字缝。
世人最偏爱东坡的是“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他固然足够通透,能够穿越萧索而不瑟缩,却也不回避苦难,当至痛至惨难以纾解,也会诉苦,流露脆弱:“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东坡居士谪于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袒露艰窘无助,定格了更真切、立体的东坡。
不过到底是东坡,既不刻意渲染悲楚,也会在愁闷后很快稳住心神:“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其《和陶<和刘柴桑>》等诗中更有超脱:“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自笑四壁空,无妻老相如”……
东坡写信告诉友人:五间小屋在城南,低洼,狭窄,昏暗。施工时有十几个学生热心相助,不避脏累,让自己万分感愧。
他走到哪里都是好邻居。海南医疗落后,人们以牛为药,杀牛治病,往往人亡牛死。东坡为之难过,请朋友寄来药材,送给病人。这些村民以往极少吃药,所以总是药到病除。
东坡爱去城东南黎家串门。春日晴爽,他喝得微醺,独行田野。步入林间较为荫凉,但竹枝藤条也让脚步牵绊。他遍访黎子云等几户人,“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场面很欢快。虽然一度恍惚,东坡倒也晓得如何返回桄榔庵:“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他还提醒自己,莫要陷入“天涯万里”的颓丧,儋州的溪边水畔,照样有骀荡春风,不妨尽情游赏。
前尘往事载酒堂
进入东坡书院景区不远,前方是大片开阔水面。参观者需要过桥,前往对岸的中心建筑群。风轻水软,天光柔和,鸟影疏淡,人们在桥上东张西望,走得悠闲。
前方出现三间草堂,呈品字布局。茅草为顶,竹竿做墙,竹篾编门,着意渲染粗朴风味,又显出恰到好处的讲究。那间“城东学舍”里,有东坡诗《游城东学舍作》与《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听说城东有学舍,他兴冲冲跑去参观,结果大失所望,“窥户无一人”,先生忍饥,学生四散;搬家那晚,邻家传来两个孩子的诵书声,童声清朗,惹得陋室里的东坡也拿起书,一边喝酒一边美滋滋与之相和。前者忧而后者喜,他在意什么,一目了然。
东坡书院的门额由儋州才子张绩书写
东坡书院的门额由儋州才子张绩书写。入门,迈过卧于荷花池上的小桥,就是绿瓦重檐的载酒亭。立柱上有楹联,横匾为“鱼鸟亲人”。内檐的一组木质壁画,描绘了东坡的儋州行迹。
载酒堂位于中轴线较核心的区域,高悬“先生悦之”匾额,四个字出自东坡诗《江郊》。正堂中间是一组雕塑,苏过、黎子云一站一坐,位于东坡两侧。
黎子云兄弟亲近诗文,耕读为生,常与东坡往来,邀他去家中池塘垂钓,借柳宗元诗文集给他。东坡的《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诗与序讲述:有一天我和张中走访黎家,他家水木幽茂,但茅屋破旧,日子清贫。座上客人提议大家凑钱帮他们建房,我也欣然参与,为之取名载酒堂。等池边新屋建成,荔枝嫩黄柑甜,我都想来当邻居。若能学会难懂的方言,我也将成为黎山子民。
后世将载酒堂视为东坡讲学、会友之所。
载酒堂后一进建筑为东坡祠。南面墙边有一排碑刻,旁边那棵芒果树栽于乾隆初年,枝叶蓬勃繁密,黄花壮丽恣意,浸染得天井的空气清凉又明艳。听说古树年年结果,味道特别好。
东坡祠殿外左廊下将近两米高的《东坡先生祠记》石碑,为元代著名诗人范梈于延祐六年(1319年)撰书,是东坡书院镇院之宝。范梈任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佥事期间,于桄榔庵旧址建东坡祠,“构堂三间而像其中”,安排儒生管理祠堂事务,周围设堂庑门室,挑选老师授课,“以挹其流风遗韵”。明代改称东坡书院,明清多次修葺、扩建。
东坡书院游客络绎不绝(图源:新华社)
东坡书院的正门面阔三开间,白墙顶部有灰塑花卉图案。从载酒亭原路返回时,听见一对恋人在议论,姑娘声音脆爽:他被贬到这儿,说明自己还是有问题的。小伙子不太赞成:嗯,他没有……他的诗词文章都写得太好了,各方面都很强大。姑娘斩钉截铁:那他还是不够强大,如果真的强大,不就能让上头喜欢他吗?
小伙子默然无语。看样子不像语塞,是不想扫她的兴;或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这几年古典文学的讲解中有个新鲜倾向,专家有时会从职场生存的角度,去评说古代文人或小说中人物的表现,往往会释出新意,也让年轻人更有代入感。
要论官场智谋,苏东坡当然不是成功案例。当神宗与王安石推行新法,他几次上书,与最高权威背道而驰,遂有“乌台诗案”的死里逃生和贬谪黄州的“寂寞沙洲冷”。元祐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东坡成为哲宗的师傅,官至礼部尚书,如此优越地位,他却在朝堂的盘根错节里无法游刃有余,屡屡请求外放。
东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与小皇帝哲宗的关系却不够亲厚。东坡希望哲宗成为慈、俭、勤、慎的贤君明主,也延续元祐年间的政纲,只顾语重心长、严肃紧张,却忽略了少年儿童的心理特点与哲宗特殊的处境。哲宗亲政后,既有继承父亲(神宗)遗志的杀伐决断,也不乏多年压抑后的叛逆反弹,对元祐大臣毫不手软。按说东坡“备位讲读,日侍帷幄,前后五年,可谓亲近”,结果居然被投掷南荒,从这个角度看,说他不够强大,不算冤枉。
东坡忧虑于新法加重了百姓负担,甚至“亏官害民”,一再反对。但他并非仅有“一肚皮不合时宜”,他是出色的能臣,执掌一州则造福一方,徐州抗洪、杭州治水、密州救婴……都是大手笔。遭贬谪后投闲置散,生活窘迫,依然有不少惠民之举。《宋史·苏轼列传》言之成理:有人说,如果他稍微收敛一些,即便得不到重用,至少可以避祸嘛。话虽如此,假设他因此就改弦更张,那还是苏轼吗?
琼州访东坡 此地能开眼界 何人可配眉山
在海口五公祠,几个年轻人正在“遇见东坡”主题活动的展台前忙碌。展板上或解说“宋代茶事”,或为“巧对诗词”游戏。
五公祠纪念曾谪居海南的唐代宰相李德裕与“南宋四名臣”李纲、李光、赵鼎、胡铨。东坡不在五公之列,其身影却处处凸显:景区内许多古迹,是围绕与他相关的双泉逐渐丰满起来的。
双层三开间的五公祠建于光绪年间,被誉为“海南第一楼”。几面木墙上有大面积的通透花窗,二楼栏杆上的棂条纤美细巧,整座楼显得轻盈。门前长廊有一对新人在拍照,白色的西服、旗袍与头纱,跟木建筑沉稳的枣红色十分相衬。
五公祠外的广场上,荔枝、阳桃等老树与芭蕉、修竹或疏或密,五位贤臣的塑像置于纷披的枝叶下,清凉洒落全身。
穿过古雅的“思贤”牌坊,上台阶,进山门,绕过照壁,步入绿色琉璃瓦的苏公祠。正堂为开放式结构,轩敞明亮。中间两根粗大的红色立柱上,是琼崖道尹朱为潮1915年主持重修五公祠时撰写的楹联:“此地能开眼界;何人可配眉山?”东坡站立塑像的身后是祭祀牌位,横批“高山仰止”。苏过与姜唐佐陪祀,牌位稍低。
人们喜欢强调:苏东坡在儋州传道授业,“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还培养了一批优秀学子,使崇文重教之风渐浓,海南的人文之盛,由他开启。这么说固然确切,但后辈学人来求学受教,对于东坡也是荒寒中的慰藉。儋州极端冷寂枯索,他感觉“此中孤寂,殆非人世”“海州穷独,见人即喜”,更何况接待佳士呢?元符二年(1099年)闰九月,姜唐佐从琼州来到儋州,时时请教东坡,也借书给他。东坡指点姜作文之法,为其课册写跋文,夸他的信“词义兼美”。有一次两人畅谈至夜深,次日姜唐佐赠茶。东坡写信致谢,表示要一起品尝,特别提到,昨日夜话“甚慰孤寂”。
那天早上雨过天晴,东坡一喜,赶紧邀约姜唐佐。他打算专门用天庆观的乳泉配自己珍藏的精品建茶,“念非君莫与共之”。恰逢姜唐佐要开会,他又写便笺去询问:如果散会了时间还早,可以来饮茶吗?殷切之意,跃然纸上。次年三月下旬姜唐佐离开儋州,东坡顿觉空空落落。
东坡与水的故事特别多,五公祠的浮粟泉跟他确凿有关。三眼井大小不等,纵向排列,最大那眼为长方形,长、宽大约三四米。水下微泛细纹,似有暗流悄然涌动。井底石缝长出的青苔,绿黄相间,乍一看像桂花飘落水中。
东坡前往儋州时路过琼州(今海口),在城东北隅得到两眼甘泉,双泉近在咫尺却味道有别。告知当地人后,汲水者络绎不绝。元符三年(1100年)东坡遇赦迁往廉州(今广西合浦县),6月17日再过琼州,知州陆公请他为泉上之亭命名并赋诗。他取名“泂酌”,诗云:“一瓶之中,有渑有淄……自江徂海,浩然无私。岂弟君子,江海是仪。”
南宋名臣、诗人李光《跋东坡双泉诗》认为“有渑有淄”等句含有讽意:“虽先生旷怀雅量,亦未能忘情于此时也。”或许李光投射了自己的情绪,他当过副宰相,谪居琼州、儋州长达十三年,长子卒于琼州。从高居庙堂到投荒海角,品尝了太多淡薄疏远与锥心之痛。
要论世态炎凉,东坡同样见惯不惊。虽然当道者将他置之死地犹嫌太轻,还有人落井下石,但他在黄州、惠州、儋州却收获了百姓诸多的善意,几位地方官也尽可能优待他。一来,他们的立身处世之道跟东坡较为接近;二来,与他的文学声望、从政履历、性情趣味,密切相关。
张中文武兼擅却仕途曲折,他与东坡父子亲密交往,建造桄榔庵时还来帮着挖土担泥。张中受东坡的牵连贬职,东坡写了几首诗赠别,充满感激、愧疚与不舍,“空吟清诗送,不救归装贫”“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
东坡的《移廉州谢上表》说:在儋州缺衣少食,衰病交加,“凄凉百端……已无意于生还。”并非夸张,他曾瞒着苏过,自己写下墓志文。身心忧苦,何等难挨?幸好有张中、黎子云、姜唐佐他们,让寂寥焦枯的东坡得到浸润和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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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 2023年9月8日第8版
文/图:王 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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