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蕴含的文化向心力 ——汉字与早期国家的形成和统一
马晓稳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3日 0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笔谈】
编者按
一笔一画诉春秋,一撇一捺绣风华。汉字,历经几千年风雨涤荡,已经深深融入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习近平总书记在殷墟遗址考察时指出:“中国的汉文字非常了不起,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离不开汉文字的维系。”汉字不仅是记载、保存和传承悠久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而且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纽带。
汉字对中华民族形成发展的作用与意义,是汉字史与中华文明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也是当下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需要回答的现实问题。学界一般认为,战国后期隶书的出现是古今文字的分水岭。在此之前的先秦是汉字形成与发展的“古文字”时期,也是中国古代文明肇始、中华民族奠基的关键时期。几千年来,汉字与中华文明相辅相成,协同发展,互相成就。汉字不断,中华文明才会绵延不绝;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从根本上保障了汉字的持续和稳定。
前奏
文字的创制与使用是文明形成的重要标志之一。苏美尔、古埃及、中国等古文明都伴生有自源文字体系。相较于其他早已不再使用的楔形文字、圣书字,汉字的使用持续不断且历久弥新。
汉字如何产生至今仍是一个难解的谜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甲骨文作为一种成熟的自源文字系统,此前应经历过符号素材逐步积累、文字使用需求不断提升的漫长发展过程。
早在7500年前,舞阳贾湖遗址的龟甲、石器上就有16处人工刻划的符号。西安半坡、上海崧泽等地也发现了数量众多的刻划符号,不过多数一器一符,鲜有符号组合,因此还不能视作记录语言的符号系统。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80年代,在余杭南湖发现了一件良渚文化的黑陶罐,其肩腹部有连续的八个符号,已很接近原始文字,大概与用箭镞、陷阱捕获某种野兽有关。这是先民用符号记录语句的一次认真尝试。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华大地满天星斗般散布着众多文明,不同区域都开始了对记事方式的艰辛探索。虽然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这些符号与后来的甲骨文有直接承续关系,但这为后来汉字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符号素材与宏阔的文化背景,是汉字形成的前奏。
创制
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成体系汉字是约公元前14世纪至前11世纪的殷墟甲骨文,其使用主体是商王室贵族。与此同时,陕西周原发现的先周甲骨文,在行款、用词上虽与殷墟略有差异,但文字上却属同一个系统。二者可能具有共同的源头,承继自龙山——二里头文化遗产,其年代与文献中的夏和早商大致重合。汉字真正意义上的创制应该就在这一时期。文献上,《尚书·多士》讲“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国语·晋语》也有“阳人有夏、商之嗣典”的记载;《清华简·尹至》通过伊尹之口描绘夏桀“虐德,暴童,亡典。”可见,在周人的记忆里,夏代便已存在文字书写的典册。此外,甲骨文本身也透出不少信息。比如,甲骨文语序固定,语法结构、书写规则统一,已经是成熟的文字系统;甲骨文中不少象形字,如鬲、酉等更接近前甲骨文时代的考古遗存。这些线索都与文献中的“夏典”时代吻合。
考古学者认为,中原文明的形成具有合成性质,不同地域的文化因素在中原地区交汇融合。以传说中黄帝为代表的中原文明逐渐成为不同族群的共主,跨区域的经济、技术、礼制互动日益频繁。二里头时期,从陶器群的分布可以看出,中原政治地理空间得到大幅开拓,此后以郑州商城为代表的早商文化又进一步扩展。在这样的背景下,信息如何突破时空限制而准确有效地传播成为迫切的政治需求。与此同时,具有宫殿宗庙、大型礼仪建筑的城市逐渐崛起,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在权力中心内,此前各种记事方式的整合与统一成为可能。
综合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可以说,此时汉字应运而生已具备了历史文化条件。
传播
汉字系统中字形和字义的关系相对稳定,而与语音的关系相对疏离。这样的文字特点或可有效加强不同地域族群间的沟通,与广域王权国家模式相适应。
西周王朝建立后,“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分封制成为重要的政治制度,周人分封的地理空间已相当辽阔:北至琉璃河燕国,南至随州叶家山曾国,东至山东齐国,都出土过不少周初铜器,与商代相较,出土金文的数量与地点都大为增加。值得注意的是,西周初年诸侯国青铜器形制大多与周王畿相同,器形、纹饰、工艺上看不出明显差异,尤其是铭文书法,不少甚至可视为一人所书。可以看出,伴随着大分封,周人及其制度、文化实现了跨区域流动,汉字从中原四向流布,在中华大地上实现了一次大规模传播。
东周以降,“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春秋中期开始,东土列国文字开始变异,形体结构与书写风格都与西周文字渐行渐远。到战国时代,各国文字面貌出现了较大分化,形成了“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的局面。这一方面是由于长期政治上不统一,各国文字逐渐萌生了各自的地域色彩;另一方面,随着社会发展、文字使用阶层扩大,新产生的俗写字、新造字等也往往只在各区系内通行。至战国中期,汉字基本形成齐、燕、晋、楚、秦五系面貌。
秦的统一结束了春秋以来的列国纷争,也同时终结了分封制与世卿世禄制的传统。“书同文”的政策“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告别了战国时代的“文字异形”。除了文字形体的统一,秦的文字政策也包括用字习惯的规范。湖南里耶出土的秦代更名木方,很可能移录自朝廷的诏令,从中可见秦代“书同文”的具体措施:正字用与正字形并重。大一统国家的形成是“书同文”政策在全国推行的保证;与此相应,统一的文字也推进了社会与思想的整合,有力保障了官僚科层制的有序展开,成为国家权威的象征。
隶变
文字学家一般认为,“隶变”开始于战国中后期。除了汉字本身的发展外,郡县制与户籍制的开展是汉字隶变的重要催化剂。从商鞅变法开始,秦国开始县制的推行。战国后期,以郡县制为代表的集权政体开始形成。随着秦版图不断扩大,每占领一地便意味着会产生大量的文书与名籍、户籍,这些无疑都必须通过文字来实现,汉字的书写需求呈爆发式增加。随体诘诎的篆书书写费时费力,很难满足繁杂的行政需求。因此,“解散篆法”——拉直婉曲的笔画,减省繁复的偏旁是提高书写效率的必由之径。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秦代一石为百二十斤,一斤的单位量值在250克左右,“百二十斤”则为30公斤。根据换算,如果秦始皇批阅的文书用每简38字的形式书写,则30公斤可以书写31万多字。可以想象,如果全国公文书都使用标准的篆书,政府的行政效率将会大大降低。
“书同文”政策的施行,加之秦隶的行用,在农业文明的交通与组织形态下,一大批从事专业文字工作的文法吏、刀笔吏支撑着帝国行政运转,以隶书为媒介的文书簿籍使得“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成为可能。
经过秦汉进一步的隶变,汉字系统不断调整规范,汉武帝时期由古隶迈入今隶,形体风格进一步蜕去古文字遗迹。从西汉中期到魏晋,新隶体、行书等新兴字体逐渐成熟并成为书写主流。魏晋到隋唐,楷书定形,汉字形体进入稳定状态,没有再发生重大的变化。
“3000多年来,汉字结构没有变”。为什么汉字是世界上唯一持续使用的古典文字?为什么汉字能够持续稳定?原因是多层次的。其中关键一点就在于汉字不直接表音,具有超时空性质。汉字的稳定保证了文化的有序传承。汉字所产生的磅礴的文化向心力成为维系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重要力量。
(作者:马晓稳,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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