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金沙的江河记忆

刘馨忆

发端于青海玉树的金沙江,在高耸的青藏高原深切的横断山脉河谷中,自北向南一路奔腾。在云南的石鼓村,突然向东,遇到玉龙雪山的阻挡,又折而向北,甩出一个大回弯,彻底掉了个头,接着又遇哈巴雪山与玉龙雪山的夹击,形成深V狭窄河谷,窄处仅30米,巨石兀立江中。谷坡陡峭,悬崖壁立,海拔骤降,在虎跳峡的巨大落差中,金沙江发出了咆哮怒吼。水石相击,惊涛轰鸣,声震天地,势摄心魄。绕过十三座雪峰相连而成的玉龙雪山,接纳左岸落水河,金沙江再次掉头向南直下,过程海折而向东,过雅砻江汇入攀枝花,又折向南。至此,金沙江剧增的水流,持续的落差,冲撞着山体,并在老君滩成直角转向的急流险滩,继而东向而行,过东川,金沙江再次折转北流,到宁南县,南北贯通全境的黑水河汇入金沙江。浩荡的江水流向东北方向,流向白鹤滩,流向那一座开创世界六个第一的白鹤滩水电站。

金沙江白鹤滩

在地图上看,凉山州的宁南县像一片方形的旌旗,金沙江正是它东面的轴型长边,另一边,隔江相望的是云南巧家县。金沙江流过会东、宁南的这一段,正是中华奇石中的熊猫品种——金沙彩的出产之地。

有一阵,我常临智永《千字文》真草帖,对其中的“金生丽水,玉出昆岗”有疑问。

金沙江在《禹贡》中被称为黑水。《山海经》中则为绳水。《汉书·地理志》中将今雅砻江以上部分称为淹水。《韩非子》中,有“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之句。所谓荆南,自是指楚国的南部。春秋战国的楚国疆域包括云南、陕西、河南、湖南、湖北等多个省的部分地区,也包括云南丽江,却不包括浙江丽水。所以《千字文》里被称丽水的就是如今的金沙江。

从通天河至宜宾市一段,金沙江逾越青、藏、滇、黔、川五省区,全长3481公里,两岸崇山峻岭,波涛汹涌,水深流急,自古就是“天险”。得益于天险的急流洪涛,河流自古就夹带着山体及河床深处被冲击翻卷出的金沙,由此,在很长的时间里,金沙江舒缓的滩涂上,都活跃着无数的淘金者。

“金”从此与金沙江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宋明之后,金沙江就成了这条江的正式名号。而在金文拓片中与我相遇的“金”的写法,其展露出的天真有趣,一下就打动了我,会心会意于先民的质朴天真,王字中的左右两点直接放在了左面,是很有质感的两个小块,右面的王头上加了个人字形的宽实线条。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一个人,本是王,裤兜放着两粒糖。当我遇见金沙江,遇见金沙彩奇石之后,我才知道,那两个点可不是糖,而是金灿灿的两块金沙。

我想说的是因为江里金沙的存在,水冲金染之后,又被千年暖阳裸露暴晒,水涨水退,风拂日抚,金沙江中才出现了巧夺天工,让人叹为观止的奇石:中华金沙彩,是奇石家族中的熊猫。

金沙奇石

在宁南县的金钟山下,有一个专藏金沙彩的奇石艺术馆。虽在大凉山深处的宁南小县,但因为只有这里才是金沙彩的唯一出处,因而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金沙彩奇石艺术博物馆”。

大约45亿年前,形成不久的地球上,一条条火红的河流奔流摇动,如同怪兽翻卷的猩红舌头。河床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高达一千八百到两千摄氏度的岩浆。岩浆里,裹挟着大量的铁。宇宙中不断有一些小天体与地球相撞,即被融化,那些撞击的陨石所携带的金,就留在了地球上。因为它们很重,在地球温度降低之后,液态铁和金也冷却下来,大部分的金和铁慢慢下沉到大地深处,变成地球内核。只有小部分的金,在之后的多次板块大挪移,又在湖海变高山,高山变湖海的巨变中,一部分的黄金又被翻卷出来。古特堤斯海变为青藏高原的数十亿年里,不断拔高隆起,那些本在地球深处的金,就这样隆起并开始隐藏于大山河床深处。那些石头与黄金在这样的河山裂变里,一次次融化冷却,又被挤压树形,留下道道创伤,条条皱褶,形成姿态万千、变幻无穷的线条纹路,又和那些隐于山体中的金相遇,有了另一种富贵斑斓。随着山体崩塌,江流奔涌,埋藏了数十亿年的石头经过水的跌宕搬运,日光的热情曝晒,来到江流河滩,来到识宝者眼前。

馆中的金沙彩,石色温润,呈现出黄、绿、红、黑、白五色交织的包浆。有的以优美起伏的随水赋形的线条为主要表现,充满动感和乐律,能够长出诗,飞出歌;有的则以色块为主要特征,不同的色块分布在不同的地方,凸凹有形,又溜圆玉润,既有沧桑气韵,又有豁达率真,仿佛一天真老者,总是偕趣童真的笑颜。有的则多色交融混合,犹如多种油彩混在一起,轻搅几下,就涂上了画布,多色相混,却又未完全相合,各种油彩牵丝带缕,相混相融,又相互独立。有的色块像是油彩从石顶倒下,油彩向下流动,形成飞瀑流泉般的动感七彩;有的油彩则像彩云一样横卧山间,看见的那一刻,只觉其色重,担心这彩云会掉下来。有的金沙彩还兼带有红、蓝、紫、褐、灰等,色彩丰富复杂得让人动容。从这里选取的一块大金沙彩,甚至有多达13种颜色,被评估价值为1.9亿元。这样的浓墨重彩,是怎样的隆重庄严,来诉说历练过的熔岩炽热,数世沧海桑田?

馆里有一块绿色底的金沙彩,整个石头满石都是流动回旋的绿色江水,弯曲舒展的金色线条带,是水上流动的太阳光线,低洼带布满白色的点状浮雕,仿佛是翻卷的浪花。线条回旋的高处,有一块浅黄色,状如一只狗崽,在江边等主人归来,又或是在呼唤妈妈。形象生动地唤一声它就会扭头从石头上走下来。另一块绿色的石头被绿中带大面积黄褐的线条带旋转包裹,让我想到被月球在近处吸引的潮汐,摇荡欲飞,却又紧紧抱住地球,带状线条呈现出的扭曲和力量,有悲壮豪迈的巨大张力;而黄褐色点状的浮雕恰如凤凰的凤冠,正奋力地回转身体,涅槃飞升。

静静地看着馆里光影中的石头,我忽然觉得:如果在暗夜里与它长久相对,一定听得见从石头上吹过的风声,也听得见流过石上的水声。它们装着久远的故事,在白天,它们缄默无言,但在夜晚,久相对视,那些石头一定会开口说话,告诉你它久藏的秘密。那些石头带着山川大地的生命密码,带着江河流淌奔袭的岁月记忆,在宁南开启着一个新的历程。如今,宁南的中华金沙彩奇石艺术馆,已成为宁南的一张文化名片。因为白鹤滩水电站蓄水发电,淹没了原来发现金沙彩的惠东、宁南、巧家这一带的河滩之地,新的金沙彩奇石的发现将不再可能。

敬告:本文已经成都日报授权转载,未经原发媒体成都日报授权,请勿转载。

来源:《成都日报》2023年10月10日第8版

作者:刘馨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