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响黎明的编钟（四章）

秦 风

第一章：中国，请戴上口罩赞美或祝福

       今夜，请举起冠状版图的脑袋与酒杯

上下五千年碰杯，南北五千里对饮

把自己与对手饮干，空了又空的

江山与人民

大红灯笼，卡住失声的喉咙

卡着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春风和野火

你每一次的咳嗽，都是击中春天与我的子弹

冠状的射程，像忠贞失去阵地的狼藉

时光倒流。脸回到面具，山河退守耻骨

祭祀品复活。神性归于物性，受难者再次受难

无论幸福与苦难，都被意外击溃

失身的醒木，一次次把自己拍碎

亿万颂词盛开的春天，摇曳着

美丽的小花冠，幸福的病毒

善恶互为病毒。在春天到来之前

一些善良，饮鸩止渴

中国：请戴上口罩

说我疼，说仍然爱，这病毒的人间。

第二章：武汉，逆向的闪电破开春天 

1

这是2019年冬天所有肺泡之上的颂词：

一个国家战疫的声音，惊于春雷

所有救援者奔跑的背影，迅于闪电

大半个地球被隐形之物突袭。溃败的大地一退

再退。千万人的武汉退守在自己惊恐的肺部

人与自然新的战场。而这，正是生死的

必经之路

2

口罩与口罩，窗口与窗口，隔空祈盼和守望

死一般的寂没。病毒的回音吞噬万家灯火

十四亿人的惦念，握不住手心颤栗的汗

我挂念的人，悬于目光与天空之外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戴口罩的云

旁若无人地走过，没低头，也没回头

这巨大的空旷里，究竟隐藏着什么？ 

3

虚实皆无相。天地只剩下虚无的凶手

身体周围，无处不在的冷眼相觑

恐与羞耻，都不愿看见自己的脸

我与自己，在虚幻的镜像中分身出来

一种细胞，两种病毒

两千年隔岸的赤壁之火，卡在肺部的锈铁

惊涛，拍的不是岸，是历史的一记记耳光

响在我和江山的脸上。不能吸取教训

就会一次次被教训

4

面对灾难，我是自己的敌人与病毒

既是同谋，又是受害者

每个英雄，都是一种免疫细胞

一次次在我们的身体内长成抗体

5

与病毒逆行。把自己与苦难劈开成出口

这伤口，我曾经憎恨，后来承受，现在是爱

给所有的存在与需要。无论痛或者爱都

深深呼吸，把这穿透肺腑的爱，变成

爱你。无论你是病人，还是陌生人 

6

封城或断路，罩口或闭门，都不是止步

和谐共生，需要彼此让步。需要妥协

与平衡的力量。需要庄周梦蝶，

万物与我共生，天地与我齐一

需要庖丁解牛，卸下所有器官的

贪、嗔、痴

7

与自己逆行。隔离，透过玻璃之窗

直射，反射，折射，曲射与透射

看不清，也看不见自己

肺朝百脉，正气内存

把心藏于神，肺藏于气，肝藏于血

脾藏于肉，肾藏于志

倾听内心，已成为我全部的生活

除了自己的身影，只向阳光而行 

8

病与病毒在善恶之间抢占领地

任由自己空着。长久地空着，空着

腾出，与病毒相见恨晚歃血为盟的空间

腾出，与武汉与祖国喜极而泣欢庆的空间

腾出，与高山流水抱头痛哭的空间

这广茂丰饶的痛，高于眼泪与梦

高于现实与真实，高于真理与正义

9

永不治愈。逆向疼的方向深入

像深入春天的犁，把板结的身体一遍遍

翻新。种上自己，种子，与阳光

把器官与山河喊痛的地方，重新耕耘

再次擦亮身体上，五千年青铜的火焰

与八千里路的冰霜，云与月的光芒

10

与春天逆行。浩然之气驾驭千里快哉之风

八百里外的桃花，挥着衣袖与云彩

武汉，念你的时候，我就为你下一场雪

祖国，疼你的时候，我就为你落一场花

在这个冬天，我要让全世界知道

我们的肩上有一个不可阻挡的春天

武汉，那迟开的花蕾是你永久的创伤

我要向着春天，喊出你的名字和

破晓的黎明。让悲痛的汉阳树站起

让晴川和鹦鹉洲长出绿色。让黄鹤楼

身登青云梯，让江上振翅的烟波

朝向逆流而上的春天侧身

第三章：快雪时晴之帖

◆  武汉之殇帖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2019年的深冬。2020年的初春。

一部断代史，由病毒肆意炮制

大地严重的内伤，从武汉破开

万千河山，万家灯火，洞穿的肺叶

无处闪躲，人类在自己的呼吸中避难

无论哪个方向，都有惊悚和抢救

都不是无辜者，都不是幸存者

都是受难者。需要逻辑判断吗

面面相觑的人类，都是嫌疑者

窒息的沉默，也会长出灵魂筛孔

在呼吸之中，突围更多的呼吸

正是这苦难，正照亮你的路    

◆  天空之肺帖

武汉和病毒在同一纬度

我与武汉在同一条河流

遥望与守望合掌

千年黄鹤从指尖上飞回

虚无的天空。一张巨网的窥视

不断地吞噬欲望之口

乌云的肺部藏有人类的密谋

何止想策反一粒太阳光芒

雨水醒来，虹的呼吸飞身于

天空的哨望。托举我声音里的星座

散开万千河山被钉住的闪闪悲吟

肺腑不在体内，在头颅之上

需仰视。若要追忆或者悼念

请转身，向自己鞠躬

  ◆ 存在简史帖

病毒的此在，让我们以痛感觉存在

并用神的密旨，以大于自身的苦难

放置自己。大自然总用一种灾难

提醒或屠杀，人类的另一种欲望

时间在，还是根本不存在？

可能，是我们遗忘了它

遗忘意味着，不可能吸取教训

只有代价，只有毁灭性的代价

时间之书，从证词的肺部打开

大江东去的河床，不被容纳

倾倒石头的血，和声音的肺活量

宿主或中间宿主，都是一种寄生

最悲壮的是，向生而死

最高贵的是，向死而生

◆  南山白发帖

白发立雪。比真理更抵至神祗

白发擎苍。寒光熔铁的达克利斯之剑

一头雪豹。一发千钧。一触即发

先于病毒，更快更远地到达自己

白发的药典里，行与路都是

同一个方向的逆行者

眉间皱纹的雪线，打开清晨

通向罩住的表情，离散的眼神

病毒为疯狂的报复

备下大地牺牲的内脏

你独自引开，众生体内的兽

最好的免疫力：成为自我的医生与药

无需再看战疫情报，只想看您

白发春风的微笑

◆ 白衣天使帖

“说星星很亮的人，

是因为你没看过护士的眼睛。”

上苍对纯粹的偏爱，也是一种虐待

而世界与人间，都在这白色普照之下

这是最先出发的年龄

这是最先到达的颜色

这是唯一可与武汉拥抱的白

拥有白云和瀑布的内心

白的，穿过三江的脉搏武汉的肺

白的，生者的体温死者的姓氏

白的，你的救助你的守护

用一种最闪亮的白，剥离病与病人

用一种最单薄的白，以命相搏以生换死

一种白的疼，擦净另一种白的痛

◆  白夜帖

“有的人活着，是因为有的人

已经死去。”

你明白吗？……明白！

你能做到吗？……能！

这是一个死者对生者的回答

是通行证，也是墓志铭

把自己呼出，又把自己咽下

然后消失在，哑口的哨孔身上

全部的沉默是你唯一的死

黑夜有两种活法：

比黑夜更黑，比白昼更白

仰望星空，用头颅焊接灵魂的银河

那北斗的光芒，被自己照亮

此刻天欲晓，此刻正落日

◆  哭墙与编钟帖

“发生在一个无辜人身上的苦难，

也可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

我苦难的犹太兄弟，此刻在哭

用脑袋哭，用石头哭，用墙哭

仿佛在哭我。哭感同身受的武汉

以及所有生死别离的苦难

我感谢：这哭的祷告，赞美还有

歌颂。这哭泣的歌颂更穿透人心

我感恩：素未谋面的上帝与苍天

我撞响体内的编钟和落日

以木铎金声，给耶路撒冷，给哭墙

山川异域，日月同天

如果生命可以分享，我们愿分享死亡

如果死亡如此高尚，我们都彼此深爱

◆  玻窗与露台帖

站在窗边。有道玻璃上折皱的心云

像是从黄鹤楼反射来呼吸的肺叶

唯有窗口敞开。破了似的靠在墙柱

很是忧伤。这忧伤有折光的力量

露台。半空中似乎又向前跨了几步

先于身体，递给我没有口罩的天空

大地陌生而疏远。脚踩在很高的深度

迎着光，呼吸忏悔。深深地，呼吸人类

美好也将过去，仿佛苦难也不曾光临

来吧，就让痛先存在于痛

“来点音乐，一点巴赫，一点悲伤的舒伯特。”

这就是我，自我隔离的一寸光阴

墙上的红杏，云中的苍狗

部分在地上，部分在天上，却不在人间

◆  春雪与樱花帖

“什么都不是爱的对手，除了爱。”

武汉落雪了……第一场春雪

雪花，领着星星的队伍

未知的宇宙，那暗物质泪的微光

雪，像是苍天不顾一切的心

具有玻璃的属性。易碎，请勿倒置

我把自己，抛进速度，抛向飞翔

更多地朝向，那些背阳的植物

珞珈山的樱花，只为飘落张开翅膀

那些花蕾，都抬头向着永恒

春欲醒，不被融化，拒绝腐烂

雪，从空中落下，又消失在空中

只落在，那些雪的眼睛与心底

风，既是幸存者，又是葬花人

第四章：为白昼提灯的人

1

没有光。就用声音替代

这唯一的哨音，号令天下所有的

寂静。那脸，那城市，那河山，那星空

像缺失一样，无边寂静里的空旷

吹哨人，这黑与夜的口哨，来不及全部

按响。就把自己吹灭。巨大而空寂的

回音壁。失身的哨身

已经来不及，抓住余音渐远的手

每个人都是哨子，他是率先的

哨音：尖锐，闪亮，而奋不顾身

一个哨子，喊出所有哨子的沉默

集体失哑的哨子，成为一列列追悼人

整个地球，辽阔空远的证词

而此时，我穿过语言的洞穴

赶向满天星辰的肺部

那些颤动，那些茫然的，微光

2

万物总在先天的缺陷中时刻突围

哨子，这裂口之上永远睁开的眼

裂缝，先是一种警示，后是一种攻击

现在是毁灭。哨声被一堵堵墙击溃

大地上青铜的灰与千堆雪，无法获救

声音退回到口哨。万物无常之下都是

陈旧日月的翻动，众多的事物已经

跨越自我的界限。失身或者失声

像是生命唯一可去的，两处避难所

3

似乎每一张嘴都窥视着另一张嘴

都对着猎物，对着比道路更远的山河

千山万水险于栅栏与口罩的多重防护，或是阻拦

口哨，要么空着，要么封着

铺天盖地的警觉：依然没有光

像心灵的探测仪，为沉睡而时时醒着

耳朵的尖锐在于，很难倾听自己声音

更多的朝着脑袋的无定转向

夜的哨声，像江河推开着两岸的群山

呼喊所到达的地方，都是生者的出口

幸存者：草尖与树枝上风雨的家园

4

吹哨人是一个虚词。哨声挣断于心弦

从黑夜出发，并消失于黑夜
月亮刀锋上，薄凉的喘息

远于，一种冷漠与观望

十指望天，每个指尖触痛，不见回音

仿佛撕裂处，急促而破碎的呼救

吹哨人一去不返。消失于哨声的消失

当黑夜纷纷醒来的时候

他却独自永远地睡去

几乎整个地球，嘴含他的口哨

口哨里，每个人自己的呼吸和声音

下一个口哨。将被猝不及防的哨声

吹响。我愿是钟声，时时锤打沉睡的铁

木铎与警觉。让口哨返回初心

把自己与苦难，轻轻打开 

5

总有哨声。仿佛从天空疾驰而过

像六月崩塌的雪，冷不防地

砸在我玻璃的眼睛上

6

突然，我提起。不再提起

沉默。时间不容尖锐和纯洁

漆黑的春天，把二月墨水的

痛哭，压在树影不定的墙上

万千花朵，混同于一种光和颜色

枝剪或嫁接，是另一种活着

但那绝不是，存于夜色的植物

生命的血，长成生活的铁

锈是岁月和命运的包浆，不被抚摸

更多活着的死，嵌入一种生

7

眼珠只能顾及眼珠投射的地方

一滴眼泪写下，一个医治好了亿万眼晴的

处方：欲去眼疾，必先除心病

把眼植于心，心就是眼睛里的

眼睛。可以隐藏，却从不说谎

而嘴则不能

心，是万物自我煎熬的一颗药丸

含着野草的苦味，云朵的芳香 

8

口与口罩，分别训诫和隔离

一种毒，攻击语言的正面

而另一种，围城偷袭，致命的软肋

忠于纯是信仰的一半，而我执着于干净

让喧嚣回到语言最初的呼吸

让肺叶伸展，绿色的氧气

把自己还原于，一种晶体固守

岩矿挣脱出来，还灵魂以骨架

还化石最干净的床与爱

9

一些面具擦得光亮，遮蔽的脸在里面褪化和腐烂

一切仿佛静止。唯有眼珠

在眼眶之后移动

朝向阳光照射不到的方向

一棵被锯断的苦梨，纹线中断的道路

消逝举着的波光

10

今夜，必将有更多的光

因为墨水和雪的缘故

雪在墨水中，隐于一声哨音的

尖叫与奔跑

像是有落叶，在屋外的空地

把自己点燃。用烈焰的骨头

给黑夜掌灯，而抱回来的薪火里

有冰雪和眼睛滴落。隔岸的灯火

永不到达

今夜，漆黑的天空

有未来的凝视？我只知道

那是亿万颗头颅，高举起的痛哭

不是泪水的送别，而是象形文字

炉火的相迎

项上人头，只换日月的白发千丈

不换，隔江的后庭犹唱

11

一滴五湖四海的，泪

此刻，捧着空寂的武汉和中国

月光俯下身来，摇动着

汉水和长江逆流的鳞片

时间，苦难和永恒的两半

像迟开的花蕾，爬上一扇扇窗的

灯火与伤口 

12

一个人的死，封堵更多死的裂口

一种人的死，让众生从数字复原为名字

还原于五千年流离的姓氏

你的名字，是众生的黎明

为万千苍生，燧石，或盗火

13

大地板结，与冰的冻二月跪下来

献上全部额头的温度和灯盏

14

发生的一切，仍在发生

并将永远发生

终将面对，不能面对的

定会再次面对

亡羊补牢。那些不断增加的

围栏。替罪羊，愿唯一

是我。我不看。我不想。

但我绝不遗忘。 

15

我忍痛说起的地方。对，一说就疼的地方

将会成为一块墓地，或是墓地的一块

替一些人站着，永不放下怀抱里

冬的雷阵，夏的冰雪

乌云的喘息，仍密布在天空的肺部

一些树影，在摇晃的光线之下

每一次，都企图抓稳自己

九头鸟，是汉江喷火的怒发

白云千载，黄鹤楼的翅膀

在晴川之外，在千帆之上

趟过黑夜的人，必带黑色疤痕

是阳光下各种人群中，唯一的亮色

逆行，是一种抗击和反向证明

光，是视线，最薄弱的部分

我不在其中

太阳黑子，月晕

这虚无的白昼，更需要光

为黎明送信的人走了

为黑夜挑灯的人走了

我，身背夜色，为白昼提灯

（作者单位：财通证券股份公司西南分公司）

作者简介

秦风，本名蒲建雄，文学博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全球汉语诗歌主奖、首届天府文学作品奖、长城文学奖、苏东坡文学奖。文学作品发表并收入国内外多种文学诗刊与专辑。著有诗集《独步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