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人文】窑‖曹福章
窑
曹福章
窑是墙砖房瓦的父母。
窑的形状像无盖的铁皮油桶,直径3.6—4米,深度3到4米,甚至还有七八米到十米深的窑。
窑一般分为阴面和阳面,也有坐南朝北或坐东向西的,有点类似各家各户住宅的坐向。
大多数人会把窑址选在比较平坦而又开阔的草坪间,也有选在距房屋几百米处的田坎上的。窑的中心在空地的二分之一处,窑门在二分之一边沿的底部。窑门四方形,有点类似家中烧火煮饭的灶洞口。窑门口直径一般70公分左右,便于往里填柴禾,下方是一条灰槽。
记得南部县曹家窝的一口窑特别大,装窑需男男女女二十多人忙活一整天,烧窑也得花费三十多个小时。像这样的窑,烧砖一般不少于一万五,烧瓦则两万以上。出窑更要费力好几天。烧窑的次数多了,不说砖瓦有多少,仅拉出来的火灰就倒成了一座小山。
烧窑期间,临近的男女老少搬上板凳围过来烤火,还会端上一簸箕红苕放进火里烧。大人会用树枝不时地翻动一下,或是轻轻地敲打红薯。烧熟了的红苕散发出香香的甜甜的味道,小孩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一边不忘和志同道合者拌嘴。
窑烧的好坏,决定于窑匠装窑的技术精湛与否。儿时记得把背来的砖瓦放在窑平面四周,搭上一个长梯子到窑里,梯子上站着六七个人往下传。窑上面四周都有人给梯子上的人递砖瓦。窑匠一匹一匹地接着,码墩,就像拱桥似的窑墩,空着的就是柴火的空间。码到不平时,窑匠就会喊拿黄泥巴来垫平,用提前准备好的烂碗块加牢固
装窑码墩是窑匠最累的活,一手摸着一手码,趴的腰疼。墩子码好了,得反复检查,摇晃一下,确定牢固,接着装几层花路。花路大小必须均匀,便于火从下往上燃烧,上火快,省柴火省时。每一层花路同码墩一样要加固。装到快出窑面时,就可以码紧凑一些了。这时窑匠就可以轻松地抽支烟,喝杯水,吼几句山歌,你一言我一语讲起笑话,逗得男女老少捧腹大笑。
窑装好后,首先是窑匠去试点三把火,每点一把火窑匠口中就念念有词,据说是在念某个咒语,请天宫某位大师或某位仙人庇佑。三把火过后,留一二个人慢慢加柴烧。其余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去背运柴草,柴草背运完毕就开始编班。三个人一组,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抱柴草送过窑门,另外一个男人用窑匠的特制火叉往里叉。女人则是把外面的柴草上的竹篾腰带用刀砍断,或是帮助男人顺柴。
编排三个人一组不仅仅是烧窑方便,多一个女人也绝不是取乐。烧到两个小时或三个小时,火槽的火灰就满了。火槽一满,风和氧气就得不到很好发挥,火就燃烧不大,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不起火。这时就急需打灰:在树棒的头上投上锄头,女人是先用水把蔑撮箕喷洒上水,一个人使劲地往外钩火灰,等灰一满撮箕,另外一个人要迅速提起撮箕跑出去倒,女人还得抱柴火堵起窑门。打灰比烧窑累得多,这就是利用和组织人们的协调能力。后来就规定了每一个下班交班,必须要打灰。窑匠则在上面走来走去看火是否均匀,时不时吩咐下面烧窑叉柴草的人:往里面烧点,往左边烧点,往右边烧点……
窑在这个时候心里暖烘烘的,可以敞开心扉和一块块砖头说话,和一片片瓦拉家常,和那些干了的树枝、杂草灌木说话,和窑匠的铁叉说话。铁叉在窑的胸膛里时不时地撬动,和窑的炉桥碰到就会发出音符里的某个音节。火红旺旺的,柴草树枝噼里啪啦地发出声响,用大自然的语言,奏出欢快节奏感强烈的乐章,就像窑在举行一次又一次的音乐演唱会。
火烧到一定时辰,就会从窑的身体里直接燃到窑的面上来。红彤彤的一片,人们和窑匠就会兴奋地喊:火上来了!火上来!火上来了就标志着窑里土坯的砖或是瓦被柴火烧透。窑匠就忙着指挥一拨人挖土做田子,下面一拨人继续往窑里叉柴草,一边准备好砖块石头封闭灰槽和窑门。只有窑门灰槽封闭严实了,上面做田子的人才能一下缝补严实。窑门和灰槽封闭好了,窑匠手里拿着点燃的火把一寸一寸试探漏不漏气。如果漏气,就是封闭不严,就会反火,影响砖瓦的纯度、硬度和光色度,最后直接影响到墙体质量和房屋寿命。
做田子有讲究,田子泥土不能过厚,过厚下水慢,容易返火。所谓返火,就是烧过的砖和瓦就是红色,泥巴本色,容易碎,不经久耐用。过薄,水下得太快,容易冲田子,更加容易把烧好了的砖和瓦浇裂,损失一大半。还有用推扒反复推刮,慢慢放满水。要派细心的人挑水看护田子,前三天特别重要。
田子一般都是看护一周,一周后便可以敞窑。敞窑和装窑有些不同:先挖掉田子泥土,接着是拉完拉尽窑灰槽里的火灰,撤掉窑门上堆砌的石头等物,让窑下的风能顺顺利利进到窑里,使窑里的砖瓦快点冷却。
再过两三天就是出窑了!出窑就是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往外取砖瓦,它和装窑恰恰相反。出窑就像聚媳妇一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体动员。就是人们的口头禅: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出窑就是检验窑烧得怎么样,砖瓦的成色怎么样,硬度够不够。有些会拿一个手锤敲敲,听听声音,试试韧性。窑匠的声望与名气,就在出窑的一看二敲三听上传开来。人们一是观看,二是心里有数烧窑该请哪个窑匠,记住名字,便于联系。
装窑、烧窑、出窑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在伙食上是比较丰盛的:早上功夫前来每人一包烟,第一顿饭是面条,或是稀饭,幺台是煮大杂烩的面块,午饭就是九个盘子十个碗,有白炖肉坨、大小卧龙炸、夹沙肉、龙眼肉、鸡和鱼、糖醋排骨、油炸豆腐、蒜苔炒肉、啤酒白酒、饮料等应有尽有。这是主家对功夫们的犒劳和认可。功夫们也借此机会彼此交流,说长道短,或是划拳碰杯助兴。晚上加班还得煮宵夜,拿加班烟。因此,烧窑留下了三茶六顿饭,四十八袋烟的传说。
窑便可以松下一口气了。窑便可以分享人们面部表情,分享人们不停地敲打砖和瓦片发出来的叮叮当当的音乐。分享窑匠自豪时做出的各种逗人鬼脸。热闹之后,窑便静静地躺在那里,观看菜籽收割后或是稻谷收割后,人们忙碌着拔菜杆、谷茬头。看着人们挽袖扎裤,吆喝着黄牛水牛,男人女人一起踩泥巴。吆喝声,欢笑声,嘁嘁嚓嚓的踩泥声汇成一片,窑就知道自己忙碌的日子不远了!
土地承包到户后,窑的作用更大,便遭到更多茅草的妒忌和怨恨。窑逐渐把茅草棚、茅草房清理出去,撵出时代的边沿。茅草房茅草棚临走时撂出一句话给窑:看谁笑到最后!
随着一拨又一拨人外出务工,随着大型砖厂的机戒化操作,窑被冷落一旁,无人问津,牛和狗随便在窑的身体上屙屎撒尿,小孩直接用一些土块石头劈头盖脸地砸向窑,草、苔藓一步一步入侵窑的骨骼、肌肉、血管……这个曾经养活很多瓦匠、窑匠的窑,这个曾经改变山村一穷二白面貌的窑,这个曾经喂养瓦和砖的窑,曾经和窑匠的火叉拌嘴、说笑、谈心的窑,有的被淹没在水库深处,有的瘫痪在乱石草丛。
草丛里,树根下的凌乱瓦砾和残缺砖头,闪烁着窑的眼睛,咀嚼着窑的语言。
窑一辈子都和砖瓦打交道,历经了多少个匠人的手脚、手艺,收获了多少笑语乡音俚语;见证了多少土坯砖瓦的内心世界;见证了多少人那张看是简单而又极其复杂的脸;见证了来来去去的岁月;见证了多少山村起伏跌宕。也许是时代列车跑得太快,窑还没有弄明白瓦与砖块的哲学,人与时代的哲学,就做了孤魂野鬼,没有一个人愿意做它子孙,给它上坟。
我携带诗句里的文字,携带散文里的文字,携带小说里的文字,携带心灵深处的文字,匍匐草丛、树根下收集你的魂魄;携带瓦和砖跪拜在你的面前:喊你一声爸爸妈妈,爷爷婆婆,祖祖奶奶……
窑怀揣着瓦砾的时代,怀揣着久远的山村……
作者简介
曹福章,笔名曹家窝,1969年生,四川省南部县双峰乡曹家窝人。农民,中共党员,自由撰稿人,中国乡土作家协会理事,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南部县政协文史员。作品散见《中国青年》《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女性》《天津日报》《四川日报》《四川经济日报》《兰州日报》《星星诗刊》《诗潮》《青少年文学》《时代文学》《剑南文学》、人民网、四川省情网、方志四川等报刊、网站及新媒体平台。获中宣部《党建》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三等奖、团中央读书征文大赛三等奖等奖项。
作品被编入《语文素养核心读本》(5—9年级)、《党旗引领我成长》朗诵读本等各种选本。作品《石匠》被录入通用题库系统、部编版7年级《语文》期中检测试卷、2020—2021年部编版7年级下学期《语文》期中考前冲刺模拟试题、部编八年级下学期《语文》期中复习试题精选、人教统编版(教师版)7年级《语文》下册期中达标检测。
来源:四川省 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 曹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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