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林 ‖ 《寻找东女国——女性文化在丹巴到泸沽湖的历史投影》五 从苏毗到东女国——老祖母风光无限的女儿们
王怀林著《寻找东女国——女性文化在丹巴到泸沽湖的历史投影》2006年9月由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经作者授权,“方志四川”微信公众号及“四川省情网”自6月22日起连载,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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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东女国—女性文化在丹巴到泸沽湖的历史投影》,2006年9月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民族出版社书影
“仔细考辨,女性文化在三大部落都具有广泛的影响,尤其是苏毗,干脆就是一个彻底的女权国家!”
“随着青藏高原的不断抬升,如今的阿里,我们的目光所及使处,皆是一片荒凉。”
“历史常常向人们开着善意的玩笑。今天,当人们谈到康巴地区,总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英武骠悍的康巴汉子身上,殊不知,仅仅在1300年前的这同一片大地上,这里的男人却正在女人的统治下低眉顺眼、唯唯喏喏呢。”
“从地望上看,苏毗很有可能还是西王母的直系后裔呢。”
“东女国,国土广大,包括今康区甘孜大部、阿坝西部、昌都东部的大部分地区。”
“女权国家,这在全世界也极为罕见,堪称人类演进史上的奇迹!”
五
从苏毗到东女国——老祖母风光无限的女儿
既然母系老祖母的光辉已然照耀到中原和走廊地区,那么在其产生之地的发展想必会更加根深叶茂和源远流长。
至迟在公元六世纪时,西藏高原唐古拉山脉南北草原地带的苏毗和位于雅鲁藏布江以南山南河谷地带的雅隆吐蕃及位于阿里、拉达克地区的象雄这三大部落联盟已形成三足鼎立、一争高下的局面。
仔细考辨,女性文化在三大部落都具有广泛的影响,尤其是苏毗,干脆就是一个彻底的女权国家!
吐蕃的先祖“天赤七王”是雅隆部落联盟政权体制的头人或酋长。他们均以母亲的名字命名,这说明当时原始社会母系制残余还比较严重,同时,表明女性祖先崇拜亦很流行。
从藏史《贤者喜宴》《西藏王臣记》《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可以查找到吐蕃以前子从母姓的历史记述,在西藏,喜马拉雅山诸峰全是女神,遍布藏区的大地之神(即十二丹玛)也是女神。可见高原初民是一个神化和崇尚女神的族群。
一首藏族民歌向春季女神发出了这样的请求:“春季的庄稼女神啊/请赐给我们土水风火吧/我这藏红花呀/正要扎下根啦”。当人们拜倒在女神足下的时候,也许已经隐约透露出藏民族对其史前母系时代的集体追忆。
据《东释迦方志》记载:“……东西地长,即东女国,非印度摄,又即大小羊同国,东接吐蕃,西接三波河,北接于阗。”文中的“东女国”即指的是古象雄王国。史载象雄文明发源大大早于苏毗和吐蕃,文中的羊同有人考证即象雄的别写,那么,象雄的女国文化可能早于苏毗,并与之有传承关系。
象雄遗址北城墙
在史籍上,我们虽然找不不到古象雄王国的兴起年月,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一些零碎的记载中发现,古象雄王国的疆域、规模等在一定的时期里还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其疆域西起今阿里地区的岗人波齐,这是上象雄的区域;中象雄横贯藏北的尼玛、申扎一带;而下象雄则是东至今昌都丁青一带,其疆域的广阔由此可见一斑。
当文史专家和学者对古象雄王国进行研究的时候发现,古象雄文明竟然是那样的富有魅力。专家们研究认为,在象雄王国时期的阿里,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竟是大象。可现在在阿里地区连一只藏羚羊都很少有机会能看到,就更不用说大象了。
象雄时期,象雄的民众主要是居住帐篷和洞穴,以出畜牧业为业,以牛羊为主食,此外,还兼农业。专家研究后认为,若干年前的象雄王国一带应是丰饶的大草原,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沿岸等曾有森林分布,而且农业也应是比较发达的。
随着青藏高原的不断抬升,如今的阿里,我们的目光所及使处,皆是一片荒凉。
也有人说,象雄文化足以把西藏的历史向前推进几千年。据说,象雄王国是有自己的文字的,因为在松赞干布的吐蕃王朝以前,吐蕃是没有文字的,还是以最原始的“刻木结绳”来记事的。但是在象雄王国,苯教徒却开始以其独特的文字来记载经典了。
象雄遗址
羌塘,这一象雄文明的中心地区,本是青藏高原游牧民族诞生的摇篮。在石器时代,它有着若干万年的光荣历史。即在距今二千年前,他也还是这大高原诸部落的宗祖。汉《西羌传》把它叫作“唐旄”。唐《吐蕃传》把它叫作“羊同”。它是依靠食盐和牲畜发展商业经济,保持女性中心的氏族组织,停滞在纯牧业的原始社会时代的一个地域集体的称呼。《山海经》传说的昆仑和西王母,应是指此区的部落。由于武力也不能抗御吐蕃,所以地盘被吞并,人被同化,连羌塘的羌名,也失却了本义,而在藏语中转为“北方”之义了。
历史常常向人们开着善意的玩笑。今天,当人们谈到康巴地区,总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英武骠悍的康巴汉子身上,殊不知,仅仅在1300年前的这同一片大地上,这里的男人却正在女人的统治下低眉顺眼、唯唯喏喏呢。
人们从中国名著《西游记》中看到唐僧西天取经途中遇到的“女儿国”,总以为是编写的神话故事。实际上,在隋唐时期,汉文史籍中就有许多关于“女儿国”的真实记载,他们的位置就在高原腹地直至康区一带,而且地域辽阔,影响巨大,这在世界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苏毗和东、西女国。
西游记剧照“女儿国”(图片来自网络)
苏毗最初的地域中心是在襄曲河流域(即今青海玉树及川西北一带) ,后逐渐向几曲河(即拉萨河)流域发展。至公元六世纪,以今拉萨北面彭波为中心的苏毗王赤邦苏将居于今拉萨河下游一带的达甲吾乘其内讧征服,自此,苏毗空前统一,成为雅鲁藏布江北岸以今彭波地区为统治中心的一支强大的部落联盟。此时,苏毗的地域大约是东与今四川西部相接,北值突厥,西南境可能在玛旁错与象雄相接,南方以雅鲁藏布江同雅隆悉补野部为界。
据《藏汉大字典》记载,对怒江和大渡河谷藏文史籍都曾经称为“嘉莫察瓦绒”,意即女王温热河谷之意,对两条河流都称作“嘉莫欧曲”,意即女王银河,可见这一地区很早就受女国文化影响,也可能就是苏毗的管辖区域。她的女权国家体制延续了数百年之久。从地望上看,苏毗很有可能还是西王母的直系后裔呢。
《隋书· 西域传》记载:“女国,在葱岭之南,其国代以女为王,王姓苏毗,字末羯,在位二十年。女王之夫,号曰金聚,不知政事。国内丈夫惟以征伐为务。山上为城,方五六里,人有万家。王居九层之楼,侍女数百人,五日一听朝。复有小女王,共知国政。”
概而言之,苏毗当时有三万余户,由大女王和小女王共同执掌国家政权,实行王位终身制,并被家族垄断。苏毗国的社会生活中,统以性别划线:女尊男卑,女人高高在上,享有许多特权,如不纳税等,而男人们则窝窝囊囊,既无政治权利,又无社会地位,只能被派遣外出征战和干些打猎、种田这样的“粗活”,连女王的丈夫也只能干些家务事。史载:“女王之夫,号曰金聚,不知政事”,有人考证,“金聚”就是“家里人”的意思。但女人们仍然将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她们善于用国内的盐去和别国做生意,换回许多商品,甚至把生意做到了印度。外交上,也许她们发挥妇女善于辞令的优势,和唐王朝建立了外交关系,同样具有西部民族血统的唐王朝并未予以歧视,反而大加优抚——也许是西女国的好男人们专心专意将国土守护得较好而又路途遥远的缘故。这种国泰民安的局面后来被吐蕃的铁骑所征服。
《镜花缘》中的“女儿国”(图片来自网络)
松赞干布看来有些大男子主义:为什么一个国家要以女人的名字来命名呢?于是他将苏毗国号改为孙波,而且将那些能干的女人们一部分收入后宫,一部分赏给手下大将为奴。但女国的女人们哪能轻易忘掉这奇耻大辱,她们将自己的愤怒深深地埋进心里,传之后人。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在吐蕃王朝到松赞干布后的第八任赞普赤德祖赞时,由于他采取强硬措施推行佛教(规定用目光斜视僧侣就要被挖掉眼珠!),引起民众的反对,她们认为时机来到,潜藏的怒火终于喷发,——女王的后裔,当时吐蕃后宫中的女人在赤祖德赞因喝醉了酒正在花园里酣睡时将其杀死,并策动宫廷政变,企图推翻吐蕃,以报灭国为奴之仇。起义失败,她们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两千多人被杀,辉煌一时的苏毗女国就这样在历史中消失了,但她们的复仇火焰肯定让那些吐蕃武士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苏毗居地原在西藏西北部的广大地区,后来中心区域受吐蕃势力的挤压,其残余地区又分为东西两个女国(也可能东西女国本来就是苏毗故地)。苏毗属地的拉萨部分被吐蕃占领后,苏毗仍在抵抗,国王却已投降称臣。吐蕃将其土地的东部区域作为藩王领土,征用部分赋役,仍以苏毗女子为王。这就是隋代裴矩的《西域图志》、唐代的《隋书》《北史》、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贾耽的《县道四夷孜》、杜佑的《通典》、五代苏冕的《唐会要》、刘晌的《唐书》、宋代的《新唐书》《太平寰宇记》和《资治通鉴》等书中所说的“东女国”。
与东女国相对的羌塘西陲,还有个“西女国”,位置在喀喇昆仑大雪山南,印度河上游的草原上。西天取经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按印度音译为“苏伐剌拏翟坦罗国”,“苏伐剌拏”与苏毗同义。并说“唐言金氏,出土黄金,故以名焉”。《东女国传》说:“为吐蕃所并,号孙波”。“孙波”按藏文即“金氏”之义,西域人也把它称为“东女国”(裴矩、玄奘的《西域记》所载同)其地即今以列城为中心的拉达克地区。拉达克后来也是吐蕃兼并的部落,至今奉行藏文、藏俗,是咸丰八年才被达赖喇嘛悄悄割让与英国的(今为上部克什米尔)。
后来沿袭引用中所谓“西海女国”,也就是羌塘传说中“胡祖母”逃徙后所建的国家。但自宋人以来,引述每有混淆。这两个“东女国”,实际都是苏毗这一女权国家的延续,只是处在不同的方位有不同的称呼,之所以有东西之别,说明当时尚有不止一个女权国家。为识别之便,我们可将在苏毗以西的女国称为“西女国”,以东的称“东女国”。
对东西女国的异同,任乃强先生作过考辨:《唐会要》云:“女王号为宾就。有女官号曰高霸,许议国事。在外官寮,悉男夫为之。五日一听政。”《旧唐书》全同,只多“其王侍女数百人”句在“五日一听政”上。此为两国王族同出于苏毗之一证。此女国王号宾就,官号高霸(《新唐书》多“黎”字)。葱岭外女国未云有此诸号。彼云“国王之夫号金聚”。是皆最初录两国译言者,各从质实,未相参合之证。后人因其同俗之文,遂认为是一国,斯大谬矣。《唐会要》云:“女王若死,国中多敛金钱,动至数万,更于王族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为大王(唐书无大字),小者为小王。若大王死,则小王立。或姑死而妇继,无有篡夺。”《旧唐书》略同。此亦与葱岭外女国同俗,非相剽袭也。所云王族,当即苏毗族。《旧唐书》“东女,亦曰苏伐刺拏瞿罗,羌别种也。西海亦有女自王,故称‘东’别之。东与吐蕃、党项、茂州接,西属三波诃,北距于阗,东南属雅州罗女蛮、白狼夷。东西行尽九日,南北行尽二十日。有八十城。”
可见与西王母同一地望的苏毗为吐蕃渐灭后,其余众一部分逃到今拉达克一带,建立西女国,就是唐玄奘所谈到的“女儿国”,后不知所终。另一部分辗转流落到今嘉绒地区,和原来的故众汇合,在强大的吐蕃和唐朝之间左右支拙,又延续了很长时间。
苏毗向东发展到川西北的东女国,与白狗、哥邻等部落合称为“西山八国”,处在唐蕃双方长期征战的地带。《新唐书·东女国传》记载:东女国等西山八国“其种散居西山、弱水,虽自谓王,盖小小部落耳。自失河、陇,悉为吐蕃羁属,部数千户,辄置令,岁督丝絮”。贞元九年东女国之王汤立悉等降唐后,“(韦)皋处其众于维、霸等州,赐牛、粮,治生业。立悉等入朝,差赐官禄。于是松洲二万口相踵入附,立悉等官刺史,皆得世袭。然阴附吐蕃,古谓两面羌”。
东女国,国土广大,包括今康区甘孜大部、阿坝西部、昌都东部的大部分地区。其基本习俗和苏毗大体相同。《新唐书》又记载吐蕃党项、茂洲之西有东女国,王为汤姓,“户四万,胜兵万人。王号宾就,官曰高霸黎,犹言宰相也。官在外者,率男子为之。凡号令,女官自内传,男官受而行。王侍女数百,五日一听政。”
墨尔多神山(图片来自网络)
与苏毗相比,看来东女国的男子地位有所提高,如可以为“外官”,在耕作和作战中已开始占据主导作用。但“女尊男卑”仍是绝对的。东女国的国王看来个性强悍:如大量聚敛财富,实行人殉等。后来吐蕃大军入侵,东女国包括女王的一部分投奔了唐王朝。唐王朝封了一块小地方给她,但条件是由女王的儿子掌权——既然寄人篱下,何况是将政权给自己的儿子,于是没有发生像苏毗那样激烈的冲突,东女国遂被强盛的唐朝和吐蕃所渐渐同化。
苏毗与东女国的母子国关系有史为证。《唐会要》云:“其王若死无女嗣位,国人乃调敛金钱,还于死王之族,买女而立之。”任乃强先生解释为:王姓苏毗,则死王之族,即苏毗族也。如女王有时分娩疾病,不能理事,故又以一小王副之。两王有死者,仍须自苏毗请新王,为属国之礼。新王不至,则如蜂群失王,将致纷乱,故其贵人必敛金币远向苏毗请之。
因当时佛教尚未传入,东女国所奉宗教主要为土生巫教,并特别长于鸟卜。《唐会要》云:“每至十月,令巫者赍酒殽诣山中,散糟麦于空,大咒呼鸟。俄顷,有鸟如雉,飞入巫者怀中,因刳其腹视之,有一谷,来岁必登;有霜雪,必多异灾。其俗信之,名为鸟卜”。此记鸟卜,与《隋书·女国传》对苏毗的记载大致相同,为两女国同俗的又一证明。
丹巴美人谷(图片来自网络)
东女国气候温和,宜于农耕,前述鸟卜,反映了当地人们对丰收年景的渴望。另外她们还擅长修建高大的碉房;男女都喜欢以彩色颜料涂面(也许是女人喜爱化妆的天性使然,而男人则不得不从);崇拜树神和战神等。
现在我们知道,社会生活中以女性为主,是处于氏族社会早期的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的特征,两个女王共同执政也是世界上曾出现过的“双头军事首长”制的遗留。但女国显然已超越氏族社会,已是有着政权组织、军队等强大国家机器的女权国家,而且是在附近地区(中原或吐蕃)早已脱离母系社会数千年之后,并历时达数百年之久――女权国家,这在全世界也极为罕见,堪称人类演进史上的奇迹!
(“方志四川”发布时有删节)
(未完待续)
来源:《寻找东女国》(王怀林著),2006年9月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
作者:王怀林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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