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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鸭湖

作者:李青松 来源:《人民日报》( 2022年03月21日 第 20 版) 发布时间:2022-03-21 21:14:35 浏览次数: 【字体:

李青松 

《人民日报》( 2022年03月21日   第 20 版)

图①为野鸭湖自然保护地风光。

图②为野鸭湖自然保护地里的野鸭。

图③为野鸭湖自然保护地里的大鸨。

图为野鸭湖自然保护地风光。

野鸭湖在哪里?

远方,是北京八达岭苍翠蜿蜒的山影——主脉生出数条长长的支脉,几乎与它们的轴线平行,包围着平坦的山谷,也包围着山谷尽头的野鸭湖。阳光慷慨地洒在湖面上,泛着亮亮的光。

芦苇是野鸭湖的主角,它占据着视野中最显著的位置。近观之,高可达七米,秆壮叶阔。无边的芦苇荡没过头顶,芦花开成了天上的云。

对于野鸭湖来说,当时令即将到来时,期盼也在悄悄蔓延着,蔓延成那些芦苇、香蒲和狸藻。香蒲举着“蜡烛”,直挺挺地站立着,却不见点燃,是备着给夜晚照明用吗?狸藻是一种有趣的水草。其叶片的基部藏着捕虫口袋,随时张开设伏。待小虫靠近,张开的捕虫口袋就一下子关闭,小虫便成为狸藻的食物。

野鸭湖的另一个主角,当然就是野鸭了。野鸭跳进水中,咕嘟嘟!湖里的鱼躲闪不及,被它吞进嘴里。然后,野鸭忽地浮到水面,甩了甩脑袋,悠然地向苇丛游去。野鸭喜欢在苇丛中出没。有时,它们单独觅食,有时成双活动。

在苇丛中觅食时,野鸭总是静悄悄的。只有吃饱后展翅升空时,才彼此呼应,发出巨大的声浪。在天空中,它们时而伸展,时而收缩,时而聚成一个球,时而垂成一张幕布,甚是壮观。

筑巢时,野鸭也往往选择苇丛深处隐蔽的角落,那里食物丰富,又能躲避天敌。平时,野鸭不需要巢,只有哺育后代时才需要。野鸭湖繁茂的芦苇荡里藏匿着很多野鸭巢。繁殖期一过,野鸭忽然就出现在开阔的水面上,身后跟着一群探头探脑的小鸭子。

不过,在我看来,野鸭湖最有激情的动物不是野鸭,而是青蛙。当太阳落入八达岭,面前的野鸭湖升腾起一层薄雾,渐渐地,薄雾就与苍茫的暮色混合在一起。天黑下来了。青蛙叫了,继而,别的潜鸟也叫了。沼泽地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夜间的各种声音响起来了。但没有什么声音能够盖住蛙鸣。夏日的夜里,蛙鸣声忽强忽弱、忽高忽低。野鸭在蛙鸣声中才能入眠。如果青蛙突然不叫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有蛙鸣的夜晚,才是安全的夜晚。

等到黎明时分,鲤鱼跃出水面,划出一道弧线,亮出鱼肚白,又投入水中。这鱼肚白分明是跟黎明有约吧。

野鸭湖最常见的野鸭叫绿头鸭。

绿头鸭的头部有一圈绿色羽毛,闪耀着温润而迷人的光泽。它的嗓门略有些沙哑,像是有根刺卡在那里,永远也吐不出来。

迁徙和越冬之前,绿头鸭便开始集群了,成百上千只甚至上万只集结在一起,“嘎嘎——呀呀——”等到水面全部冰封,它们就一批批地起飞,振动着翅膀飞往南方。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总有一千余只绿头鸭选择留下来。这可怎么办呢?于是,巡护员们挥动着冰钎,凿开一块冰层,然后一圈一圈扩展,露出一定面积的水面,供绿头鸭们觅食、栖息。

绿头鸭们其乐陶陶。不过,这却辛苦了巡护员们——他们每天都要凿冰,才能确保那片水域不被完全冻住。

谁知,见绿头鸭留下来,七千余只灰鹤也来凑热闹了。本来就不大的水面变得拥挤起来,冲突开始不断发生。好在灰鹤夜晚不在水面上留宿,而是集体到相对空旷的冰面上过夜。

可是,这些动物们总要觅食。极端天气里,食物问题怎么解决呢?

野鸭湖请来专家,经过数次讨论和多方论证,决定耕种几块鸟粮田,以解决留滞这里的野鸭、灰鹤及其它鸟类,在极端天气里可能出现的无法觅食问题。

我们乘坐一辆电瓶车前往鸟粮田。正是初冬时节,只见野鸭湖湖畔和邻近道路两旁,有人在弯腰收割干枯芦苇。尽管芦苇的经济价值不被看好,但野鸭湖每年还是要收割一些芦苇。野鸭湖自然保护地管理处副主任刘雪梅告诉我们,主要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一是消除火灾隐患;二是通过一定程度的人工干预,促进芦苇更新;三则补贴一些管护费用。但是实际上算下来,人工费用成本也很高。

听说麋鹿的食物主要是芦苇,去年野鸭湖就引入了四头麋鹿,试图用麋鹿来抑制芦苇生长。但因数量太少,目前还看不到明显的效果。

“总之,自然的事情还是要交给自然自己去处理。人工干预只能适度,否则越干预越乱,甚至适得其反。”刘雪梅意味深长地说。

“到了,鸟粮田到了。”刘雪梅指着堤岸下的农田说。我正望着那片近似于荒野的鸟粮田,这时,天空中飘下几双翅膀,落到田里悠然地觅食。

“灰鹤来了,我们止步吧,免得惊动它们。”

“无碍,野鸭湖的灰鹤可见过世面呢!”

2020年,巡护员们在湖区一侧荒地上开辟出三块农田。撒下种子不久,便长出谷子、玉米、高粱、大豆等农作物。谷穗、高粱穗、玉米棒子随性生长,有的饱满,有的干瘪。大豆、黍子、荞麦呢,未及秋天,十之四五就成了空壳。不是农作物本身有问题,而是那些贪嘴的鸟儿们心急,把本该应急的食物,竟然提前啄食了。

好在,鸟粮田剩下的东西,总比鸟儿们早早啄食的要多得多。到了秋天的时候,农作物收获一半,丢下一半——那些都是留给鸟儿的。不过,中间地带的秸秆会割掉一些,为的是给大鸨、苍鹭、天鹅这些体形较大的鸟类,留出起飞的助跑跑道。

温情和善意体现在点点滴滴的细节里。

早前,这里原本没有野鸭湖。1955年官厅水库建成蓄水后,抬升了水库上游的水位,渐渐地,一片湿地沼泽就形成了。因这片湿地沼泽野鸭特别多,当地人即称之“野鸭湖”。

有人在这里搭起了渔棚,下湖打鱼,也有人在湿地上垦荒种水稻种麦子,还有的圈地养牛养羊养鸡养鸭。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野鸭湖岸边开办了一个度假村,生意相当红火。经营项目很多,有水上滑梯、水上赛艇、画舫游、马车游等。然而,生态是脆弱的,承载能力也是有限的。过度的开发和经营活动,造成湿地生物多样性急剧下降,甚至污染了水体。一时间,这片湿地伤痕累累,面目皆非。

湿地保护区建立后,对一切无序的开发和经营活动说“不”。刘玉金是保护区首任主任。聊到保护区建立初期的情况时,他回忆道:“当时,最大的难题是乡亲们的不理解。”略一停顿,他语气沉重地说:“而我是当地人,跟乡亲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工作难做啊!”刘玉金想了三天三夜,最后下定了决心。野鸭湖的养殖种植和其他商业经营活动一律停止,实行封闭式管理。湿地里私搭乱建的棚屋全部拆除,对长年在湖里打鱼的渔民实行生态移民,拆掉鸡舍畜栏,迁出牛羊牲畜。把湿地还给湿地,把野性和自然还给野鸭湖。

谁知,禁令刚刚公布,刘玉金的麻烦就跟着来了。有人把羊赶到他家里,有人把网具扣到他家门上,还有人扬言,要老老少少全来他家吃饭。然而刘玉金毫不动摇。他带领保护区的人,打桩立界碑,修围栏,竖宣传牌。另一方面,森林公安加大执法力度,对侵害保护区的行为依法论处。一系列刚性动作出手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渐渐地,随着野鸭湖的环境越来越好,人们也由对抗抵触到慢慢理解。有的还接受了转移就业成了巡护员。如今,他们带着望远镜,每天围着湖区徒步巡查。用一位巡护员的话说:“听惯了鸟儿的叫声,有一天要是没能听到,心里就空落落的。”

2012年11月初,一场大雪突降野鸭湖,平时鸟类活动的区域都被大雪覆盖,鸟儿找不到食物。巡护员们便用铁锨挖开积雪,露出几块地面,然后抛撒谷物,帮助鸟儿熬过了艰难的日子。野鸭湖自然保护地管理处主任胡巧立说:“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说,不太主张投食,野生动物必须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生存。投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胡巧立是一位八〇后,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他将新中国第一任林垦部部长梁希的那段名言——“无山不绿,有水皆清,四时花香,万壑鸟鸣”用作自己微信的签名。他在北京松山自然保护区工作多年,还参加过援藏工作。在胡巧立看来,搞自然保护工作需要一种“信仰”——“你愿意崇敬那些看不见但你却相信的无形的存在;你愿意去承担那些似乎带不来什么直接利益的使命。”

我听后若有所思,瞬间联想到野鸭湖创办的“湿地学校”和“湿地博物馆”。湿地就是课堂——每逢假期,延庆区小丰营小学的孩子们,就带上望远镜和鸟音收录器,走进野鸭湖湿地,观察苍鹭站在水中久久伫立的身影、野鸭飞翔时的姿态,倾听白骨顶鸡取食时发出的声响。在观察和倾听中,关于自然的观念和意识也在孩子们的头脑和心灵里慢慢生成。也许,这就是胡巧立所说的“无形的存在”和“带不来什么直接利益的使命”。

野鸭湖是北京西北部最大的一片湿地,它既有涵养水源和净化水质的功能,又有蓄洪防洪及提供灌溉所需用水的功能。作为地球鸟类迁徙路线上的“中转站”“加油站”,每年春秋两季,一批批候鸟在此停歇,或补充食物、增强体能,或栖息繁殖、哺育后代。

而野鸭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它孕育着生物多样性,哺育着万千物种,生生不息。它的吐纳与吸收能力是不可思议的。永定河、洋河、妫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在这里汇聚,经过一番整合后,再流向华北大地。

就地理位置而言,野鸭湖处在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的过渡带上,生态地位相当重要——它拦沙降尘,消解西北风的力气,使其温和地出现在北京城的上空。

描述野鸭湖的生态意义,说它是北京西北部的生态调节器,是北京重要的生态屏障,都不夸张。它关乎这座城市水的问题、空气质量问题、生态安全问题。这些,都是人类生存所离不开的。

在种种利益因素冲击之下,野鸭湖没有被开发和破坏,反而为如何保护自然、构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创造了成功的范例。也许,野鸭湖是我们认识人与自然关系的一把尺子。

在野鸭湖岸边,我把目光投向空中飞翔着的几只野鸭——唰唰唰!我能听到它们的翅膀扇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唰唰唰!一会儿,两只在上,三只在下。唰唰唰!一会儿,三只在上,两只在下。它们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图片由胡巧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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