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凌仕江
小时候,房屋前后的斑鸠是会说话的。在那个天真的孩童世界里,它们常常站在树梢或竹尖上,学着某人喊村子里某个人的名字,音律十分婉转动听。这让长大后的我难以捉摸自然生灵之奥秘。而那个被喊到名字的人,此时正戴着草帽,扛着锄头穿行在庄稼地。
空山回响。
他正欲回头,便听见的确有人在唤他。那是我母亲唤父亲回家吃饭的声音。斑鸠很多时候就是母亲的传话筒。有时甚至是母亲高声唤人的伴奏带。但母亲并不感激斑鸠,她总是踮着脚尖,朝那些斑鸠甩手挥舞——鬼东西,搞刨刨的,像闹山麻雀儿。母亲土语里的“搞刨刨”,有指责对方喧宾夺主的意思。
念故乡的时候,想起斑鸠,我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其实,村子里所有的父亲都被斑鸠叫过名。只是那些父亲多数已消失在我们村子的黑夜之外。如果,我不离开村子,那些斑鸠有一天也会叫上我名字。斑鸠不是一个村子的旁观者,很多时候,它们带着土地颜色的生命,直接选择参与村人生活。只是我害怕过早地老去,于是狠狠拒绝它们将世界上最喧哗的爱,授予像我这样的村人。
每每斑鸠拿父亲们的名字在云层里歌唱的时候,风和蚂蚁就会止步于芭蕉叶上,那些打屁虫或蜜蜂正在冒犯扬花的麦穗,阳光以猫步的方式涉过水塘,百无聊赖地照见斑鸠枯燥发哑的喉咙。我想它们唱累了就该安静一会儿。现在才明白,它们怎能安静,它们太过饥渴了,灾荒年间,村人颗粒无收,它们要吃要喝,以喊农人之名充饥。
母亲们停下手上的针线活,面对斑鸠像妇人唤男人家名字,深感不可思议。她们歪着头仰望或顾盼的神态,笨嘴笨舌地骂道——你看那花包谷,咋会唱人的歌嘛!她们本来一点不傻,只是她们眼中拿男人名字当歌唱的斑鸠傻到了极致。
一年一年,那些被斑鸠叫过名的父亲,在我的回乡记里,一个一个从耳朵里扑进散场的风,消失在村人打钩的花名册上。父亲们的消失不是闪电,而是比夜晚更加缓慢的散场。似乎在我尚未正式进入一个父亲的角色里,父亲们的名字已走出斑鸠歌声。
但我的父亲还在村子里。只是少了父亲们的村子,斑鸠异常少了起来。
父亲单薄的身躯,拄着一根不锈钢拐杖,每天拖着衰老的暮气,在一座寂静的别墅里,默默地上楼和下楼。陪伴父亲的除了母亲,还有一棵头顶修剪得像伞形的香樟树。树伞下的梯步拐角处,有一只竹笼子,里面不知何时关了一只斑鸠。父亲每次经过竹笼,斑鸠就会扑闪着翅膀与他招呼。这时,父亲就会停下来,满脸微笑听听它的鸣叫与诉求。在我的认知里,父亲不太擅于养鸟,但他鸟笼里曾关过野鸽子。我不知这只斑鸠的来历,父亲给斑鸠喂最饱满的包谷籽,喝水缸里过滤后的自来水。我知道父亲养的不是斑鸠,而是他人生晚景里的孤独情趣……
年少的儿子和我从城里回乡,第一眼看到笼子里的斑鸠,兴奋得浑身直打战。笼子里的斑鸠见了儿子,也是止不住地抖动翅膀,那兴奋劲儿像是找到了儿时的伙伴。儿子蹲下身子,摊开双手去迎接斑鸠,它左一撞,右一撞,跌跌撞撞,恨不得飞到儿子的掌心。斑鸠把土褐色的嘴角,从笼格里伸出来,盯着儿子,呜呜呜地不停咯噔。
“这是什么鸟?”
我告诉儿子,这是斑鸠,你最好不要逗它,因为它对你还不怎么熟悉。
父亲一手摸着我儿子的头,一手指着斑鸠说,斑鸠,斑鸠,你要听话哈,这也是你家的小主人,你可要认得他哟。
儿子格格地笑了,因为他在心里默认自己成了斑鸠的小主人。
但是,每每吃饭时候,儿子就不见了。原来,他是躲在梯步那儿独自看斑鸠。我从窗口看去,发现儿子正在对斑鸠嘀咕什么?那时,父亲正在厨房操弄香喷喷的饭菜。斑鸠在儿子的亲昵声中,拼命地挣扎着,嘴角依然挤在笼格外边,翅膀扑扇着,竟有一根细小的茸毛掉了下来。
“斑鸠,斑鸠,告诉我,你想出来吗?”儿子问。
“不,它不能出来。”我说。
“那它为什么要挣扎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了你的到来吧!”
“可它并不认识我。”
儿子有些失落地看着我,那眼神充满了期待。他在城里形影不离的伙伴几乎没有,甭提看什么风景了,即使遇到节假日,成天都被关在屋子里趴在堆积如山的作业上面翻山越岭,连一只斑鸠的陪伴都没有。
“它肯定是饿了吧?”儿子拿出一个雪饼又说。
我跑过去,准备给它添些粮食,看见它笼子里不仅散落有饱满的包谷籽,还有一碟被切得细碎的青菜叶。
“你看,它已经吃得太饱了!”我指着斑鸠鼓圆的肚子。
儿子若有所思道:“它一定是向往自由的天空了。”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看斑鸠的眼睛。它翡翠般晶莹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液体。我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它广阔的天空应该在笼子外面,它一定是厌倦了笼子里狭窄的天空。比起我,儿子可能更能理解和懂得斑鸠的处境。我为它深深地叹息!于是悄悄拉过儿子,对他耳语了几句。
第二天饭桌上,儿子狼吞虎咽几口就悄悄下了桌。当我们唤他名字时,他已经打开竹笼子,把斑鸠放了出来。它沉重的翅膀一下子飞出窗口,站在池塘边沿,跳到香樟枝头,抖抖身子,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后,倏地一下飞进了竹林里。
“斑鸠,斑鸠……”儿子在鼓掌欢呼。
父亲发觉他的斑鸠飞走了,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更多是岁月静好。他什么也没说,平和的表情里惟有静默的微笑。他把沉默的目光移向我儿子的脸。我和儿子相视一笑,像是干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伟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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