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宣汉文山‖庞雨
宣汉文山
庞 雨
宣汉县城东出,沿前河上溯三十来里,下八场镇背后,一山突起,陡峭高耸,山巅云雾缭绕,人称文山。
文山呈梯级。第一级只百十米,拾阶一鼓而上,脸不呈红,心不乱跳,若闲庭信步。其上,平台宽阔,田畴平整,满台青葱。沿石板路穿田坎、过竹丛、绕院舍,很快抵达第二级。第二级稍高,两三百米,拾阶坚持,依然一鼓可登临。其上,平台略斜,狭长,行几分钟,就到第三级。
当地人所说的文山,多指第三级。
第三级一开始,便气势夺人,倾斜三四十度的陡坡,令人望而生畏。陡坡两旁,灌木茅草丛生,偶有农家开垦的坡地,放粪桶的地方都不好找。沿山脊棱线上行,交错的泥巴路和红石谷子路,仿佛草蛇,仿佛灰线,仿佛羊肠,遥遥隐隐,时有时无。汗水不知何时冒出,湿透后背,心口压着一块石头,口鼻并用,还喘不过气。腿越来越软,软得直打颤,每一次提足,都艰难。越上,山越陡。越上,路愈窄。快到山顶,一块巨石,仿佛天外飞来,虎蹲熊踞,耸在眼前,垂直九十度的石壁,是最后的山体。前人环绕巨石嵌入石梯,供人攀爬。石梯宽不足尺,内靠石壁,外无护栏,胆再大,也不敢昂首而登,只能回归直立前,四足爬行。
宣汉县文山
文山脚下,文姓人家聚族而居。下八场镇上端,距场镇约两千米处,有文姓人家的祖祠,临河靠山,巍峨宏伟,曾是下八中心校所在地。20世纪80年代,父母调至下八教书,我亦入职邻近的黄龙学校。周末闲暇,常与家人、同学登文山。文山登过无数次,对文山之名却不甚了了,想当然地认为,文山,当是文家山。
文姓人家的祖祠,是当地有名的文家祠堂。1930年5月,客居川东的吴佩孚从达县河市起行出川,行至绥定梁山交界的凉风时,被刘湘阻拦,由刘存厚安排到宣汉暂住。在宣汉,吴佩孚曾落脚文家祠堂。此时的吴佩孚,落魄至极,手下仅存的官佐无所事事,天天在前河边捡石,在祠堂院坝琢磨治印,打发时光。三年多后的1933年10月25日,王维舟领导的川东游击军与红四方面军许世友部会师,王维舟和许世友在文家祠堂会面后商定,攻击败逃至南坝的刘存厚部。当夜,分3路向南坝发起攻击,激战一夜,击溃刘存厚部8个团。11月2日,川东游击军正式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四方面军第33军,王维舟任军长,杨克明任政委。一县成军的佳话,至此传颂。
父亲在下八中心校任教时,曾写过一首《文家祠堂素描》,记得其中两句:“大帅落魄寄身地,将军运筹决胜处。”其所言者,便是上述两事。文山脚下的文家祠堂,见证了现代宣汉的重大史实,留下了影响宣汉历史进程的重要人物的身影。它遮风蔽雨的物质存在,增添了物质之外的精神内涵;它记载家族历史的功能,无形中得到了更加广阔的延展。
清嘉庆版《东乡县志》卷八《山川》,有“文字山”条:“文字山,在县东五十里,高极千仞,形类文字,有文字溪流入前江。”清光绪版《东乡县志》卷一《舆地志》之“山川”,亦有“文字山”条:“文字山,在县东五十里,高极千仞,形类文字,有文字溪入于前江。”“五十里”与“三十来里”之异,是逶迤的山道小路与通达宽敞的公路的差距。旧志里的文字山,应该就是文山。文山,不是我想当然的文家山,而是文字山。
文山顶,有废墟。瓦檩灰飞烟灭,墙亦倾颓坍塌,只有留存的石基默默阐释它曾经的恢宏与兴盛。从石基推测的偏殿处,有一石塔,五级,中实,三四米高,是唯一完整之物。残垣败壁间,有零落篆文,看过,多不识,不知所云。废墟之后,山顶一马平川,松林、茶园、农田、农地依次罗列,遥遥地与桃花坪相连。
文山石塔
登上文山,站巨石边,可领略难得风光。若微雨,白云缭绕,山风轻拂。置身山巅,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若春和景明,天青山青,树绿草绿。俯瞰,前河蜿蜒,沿河两岸,坝坝相连,泥墙青瓦的院落农舍点缀其间。东望,南坝场上房屋鳞次栉比,街上车如玩具,行人若蚁。西眺,黄石场河边的吊脚楼低矮错落,仿佛坐在楼上就可洗手濯足。远山隐隐,天山一线,不敢说胸襟为之一开,至少有畅快之感从胸中涌起。俗世纷扰,红尘纠缠,陡然间随山风消散。站在山巅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纯粹,淡然。
曾祖庞麟炳(字斗南)主撰的《宣汉县志》(民国版)卷一《舆地志》之“山水”,无文字山,有文凤山:“文凤山,简称文山,在下八庙街后,高极千仞,上有真武庙。”其后,有按语,释改“文字山”为“文凤山”缘由:“旧志及诸书,皆作文字山。余屡过其下,于正面侧面,晴时雨时,反复谛视,与文字各体皆不类,心窃疑之。民国五年,主陶成校讲席,重九率诸生游其上,索残碑考之,皆作文凤山。盖山形夭矫如凤,且庙后刊一石凤,极精工,宋以前物也。讹作文字,盖不知几何年矣,因亟正之。”曾祖所言,有残碑为证,应无错讹。文山,既不是我想当然的文家山,也非旧志所载的文字山,而是文凤山。
山上的石刻凤凰
写下按语,曾祖意犹未尽,录所作《重九登文山歌》于后。歌曰:“文凤山,高极天,绝顶登临眼界宽。马伏鹿走,五龙百羊,奔赴肘腑间。 江流如一线,蜿蜒千里赴东川。河岳英灵钟,我辈莫负此江山。”歌中马伏、鹿走、五龙、百羊,为文山周围山名。《宣汉县志》(民国版)载:“马伏山,在县东五十里,高数千仞,其最高峰,似马伏而昂其首然。昔罗壮勇公之攻王三槐也,散金鹅寺,即置炮于此。”“鹿子山,一名鹿走山,在南坝场东溪、黑溪之间,相传樊哙曾屯兵于此。”“五龙山,在南坝场鲲池左侧。”“白云观山,一作百羊观山,在石牛梁与文山之间,相距数十里,而高略相等。”
民国五年,曾祖正当壮年。重九时节,秋高气爽,曾祖登临文山,考索残碑正名之后,似乎也多少有点江山多娇、舍我其谁的气概。但他终究只是县域里的人物,随着岁齿渐增,时势流转,最终无声无息地湮没无闻。尽管如此,他依然令我崇敬有加。每每看到文山,想起文山,就会想起曾祖对其名的考证。曾祖登文山的用心、专心,我登文山的随心、散心难以比拟。曾祖寄予在《重九登文山歌》里“莫负此江山”的意蕴,我不可能有,也永远达不到。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庞 雨(四川省宣汉县)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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