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白云深处‖邹贤中
炊烟是乡村的象征,是乡村独有的景观。
我生在湘南乡村,长在湘南乡村,一日三餐的生火做饭,都离不开炊烟的袅袅升腾,我与炊烟朝夕相伴。然而,这迁客骚人都觉得美不胜收的炊烟,却被我忽略了无数次。我忽略了这独特的乡村景观,忽略了炊烟的美。
多年前的湘南农村是没有烧煤、用电替代柴火做饭这一说的,所有需要加热煮熟的食物,都需要借助柴火来完成,譬如烧开水、做饭、炒菜、做猪食、取暖……这一切都离不开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乡村,有的是青山,有的是柴火。可是,青山真的会万古长青吗?在人们过度开发之下,周围的灌木被砍伐一空。幼时的我还没听说“可持续发展”这个词,愚昧的乡人们总是不亦乐乎地干着涸泽而渔的事。他们在灌木砍伐一空后,还变本加厉地拿着锄头将灌木根从地里连根挖出,挑回家中晒干当柴烧。如果仅仅是砍伐,灌木在来年还会发出新的枝叶,可是当它们的根都被挖除,山林复绿不正是痴人说梦吗?
法不责众。当大家都这样蛮干时,没人会为此说什么,有的只是“勤劳”“能干”的溢美之词赞赏给劳动者。当周边的灌木也被砍光后,乡人们将目光瞄向了深山。
柴打回来之后,码在柴垛里,那青翠的枝叶柔软无比,是孩子们游戏的天堂,是母鸡藏蛋的极佳去处,是猫和狗睡觉的安乐窝。那密密麻麻的柴垛,风吹不进,雨淋不着。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家里有柴,方可安心过冬。这一切,都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勤劳、富足与殷实。
有山的人家烧柴火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如果是城镇户口的人,家里没有山,在烧柴火时就特别节省了。父亲有一位朋友是城镇人,距离我家约15里,曾经带着他15岁的女儿来我们的责任山上砍柴。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是上午到达的,在我家吃过午饭后,父女俩各自挑着一担柴火步行回15里外的家中。这一切足见城镇人烧柴的不易,这也是他们极度节省的原因。曾有不少城镇女子选择嫁到乡下,只图有柴烧——这绝非虚言。
不同的柴火,生火时所升腾的炊烟是不一样的。柴,从用途上来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引火柴,多为茅草、松针、杉树叶,引火柴着火点低,一点火就着,最大的缺点是多灰尘且不耐烧,如纸张,一过火就化作灰烬;一种是常用的木柴,多为灌木枝杆,着火点也比较低,在引火柴的火力下炙烤下,很容易烧着,比较耐烧;最后一种就是大柴,多为巨树锯断,然后用斧子劈开而成,主要用于火塘烤火,其质地坚硬,耐烧。
烧火需要干柴,干柴烧出来的炊烟是白净的、散淡的,经过烟囱,在屋顶盘旋片刻,随风一吹,就消失不见。在乡村,不乏懒惰的乡人,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上山去打柴。由于晾干的时间不够,砍回来的柴还没有干透就塞进灶膛里,很难着火不说,还弄得屋里乌烟瘴气,烧火的人常常被呛得泪流满面,就算借助吹火筒,也会被烟雾撩到眼睛。湿柴烧火的灶膛里浓烟滚滚,这浓烟顺着烟囱升腾,出了烟囱,还张牙舞爪着,久久不愿散去。有勤劳的乡人看到,就会指指点点,“你看,看那一家,懒鬼。”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炊烟,讨厌烟雾撩了眼睛的痛苦,讨厌碳颗粒将我弄成了花脸,讨厌灰烬落在身上弄脏了衣服……我曾无数次想离开乡村,想离开烟雾撩人的环境。真正让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乡村、离开炊烟是在一次洪水袭击之后。1998年,全国普降大雨,我居住的湘南农村也不例外,雨从九天之上如砂石袭击下来,砸在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子疼,落在黄泥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小坑来。激荡在地面,就是一层白花花的雨幕。水真的利万物而不争吗?浑浊的雨水从山上咆哮而下,带着黄土和泥沙,所过之处,稻棵子瞬间被埋,良田瞬间成了沙漠,房屋坍塌,所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曾经的美好家园成了人间地狱,流离失所的人们惊慌失措。那一年,一首《为了谁》唱红了大江南北,一个叫李向群的解放军战士将生命永远定格在18岁。事后反思,这固然有暴雨连连的原因,也有人们过度砍伐、导致植被层被毁的重要因素。
曾以为离开乡村很难,后来打工潮兴起,离开乡村到外地谋生简直如走亲戚般容易。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乡村的,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其实我只是短暂地离开乡村,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家是绝大多数打工人的真实写照。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在朋友圈看到别人晒出了炊烟的照片,那里有宁静的老屋,有升腾的炊烟,有回旋的小桥,有曲折的小溪。那不是我的湘南农村,却与我生活的乡村颇为神似。久居城市,我对曾经特别想逃离的乡村,竟有了亲切之感。
再次对炊烟产生真切的情感,是在离乡多年后的一次回乡,这与我的大哥有关。他是一名社会实践者,少年时代就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环游湖南一圈的梦想。曾经我以为这是一个惊天壮举,后来看了诸多类似新闻报道,发现还真有不少人骑着自行车环游中国,那环省旅游又算什么呢?因为生活的琐碎,大哥少年时代的梦想一直没能实现。当我们都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在一个国庆期间,我们又请了长假去完成少年时代的夙愿。
我们参照着川藏线骑行者的出行要求,准备了山地自行车、修车工具、换洗衣服、充电宝……所幸现在智能手机极其先进,用不着购买地图和指南针。骑行路上,有苦有乐,有风有雨,有惊险,有后怕,但也有温暖与收获。我们见证了南岳衡山的秀丽、湘西大山的险峻、张家界的鬼斧神工、橘子洲头的湘江北去……那些风景,随着岁月的远行,必将渐行渐远沉入记忆的河流深处。然而,在返程的路上,我们骑着自行车抵达了黄龙山脚,想到大半个月来的顺利出行,如今归家在望,不由心情大好。翻过这座山,就将进入衡阳县域的黄龙村。
黄龙村位于衡阳县曲兰镇,也就是我的家乡小镇。曲兰镇被称为“衡阳的西藏”,而黄龙则是曲兰最偏远的农村,由此可见黄龙村的偏远。尽管如此,却因为一座黄龙山让黄龙村闻名遐迩。黄龙山位于衡阳县曲兰镇,横亘于娄底与衡阳之间,山体沿双峰县、衡阳县边境绵延20余公里,主峰海拔485米。清同治《衡阳县志》载:“黄龙山绵亘百里,势碍霄汉,山上二石如两龙昂首”,此山故而得名。黄龙山有逍遥洞、狐仙殿、斗桶岭等众多景点,风景秀丽,处于开发状态,特别是黄龙山陡桶岭村民邹玉祥祖孙三代“义务为清峻亭挑水,给过往路人解渴”的故事远近闻名,为这座大山注入了“一诺千金、百折不挠”的精神特质。
我虽然出生于曲兰小镇,却对家乡知之甚少,这是第一次抵达黄龙山,没想到因为心情大好,导致悲催的事情发生了。在途径一个上坡路时,随着一声悠扬的状如金鱼吐泡的嘘气声,我的自行车后胎瞬间瘪了下来——车子扎胎了。我将车子翻过来,立在道旁,拆出内胎一检查,发现车胎被扎坏了。找到扎胎位置,做好标记,打磨轮廓,补胎。然而在补胎完毕打气确认补胎是否成功时,却发现祸不单行——便携式打气筒竟然坏了。如果找不到一户人家借来打气筒,我将承受推着自行车步行三十里回家的后果。
我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个长坡,我知道,越过长坡,翻过山峦,就将进入衡阳最偏远的黄龙村。无奈之下,只好将车胎装好,翻转自行车,推着车子前行。一边前行,一边寻找大山里的人家,希望能够借到一个打气筒。只怕这地方人烟稀少,难以如愿。
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我们行走在蜿蜒的山道上,感受着湘南农村的秋意盎然。时近正午,十月的暖阳晒在身上特别宜人。突然,大哥惊叫起来:“看,炊烟。”
埋头推车的我闻言抬起头来,顺着大哥的指向,只见没有风的黄龙山尖上,一道青白色的炊烟直直地在升腾在天宇里。放眼望去,白云笼罩在山尖之上,那道青白色的炊烟显得若有若无,随着炊烟向四周扩散,越是往上,炊烟越淡。如果不是仔细观察,还真的难以发现。
“太好了,那里肯定有人家。”我兴奋起来,推着车子加快了脚步。走过盘山道,我们抵达一座沧桑的老屋前。老屋黄泥墙,覆盖着黑色的泥瓦,二楼的阁楼上,晾晒着红薯藤,正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晃。屋后是枝干遒劲生机勃勃的竹子。围了一圈篱笆的院子外,生长着几株臭皮柑树。再往前,就是良田改造的菜地。仔细地看那老房子,是一排五间的土坯房,厨房的瓦面上,冒出一截青砖砌成的烟囱,一缕炊烟正袅袅而出。
我们走到篱笆前,轻轻地扣响院门:“请问有人在家吗?”这句话貌似废话了,如果没人在家,哪来的炊烟?
不多时,屋内传来一阵轻盈地脚步声,出来了一对年约60的老夫妻。看到我们兄弟俩,惊奇地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连忙上前将自己骑车游玩的事情说了,并问他们有无打气筒。听罢,男主人连忙说:“快屋里请,家里有打气筒。”我们根据主人的吩咐,将自行车推进篱笆院子,又找到凳子坐了下来。女主人很快找来打气筒,我们充气完毕准备回家。他们热情地邀请我们吃午饭,看我们不好意思的表情,便劝慰道:“我们可是真正的家乡人,吃一顿饭算什么呢?想那时候,走村串乡的货郎、手艺人路过我这里,到了饭点,我们都得留他们吃饭,要是天黑了,还留宿呢。”
听到主人这么说,想到回家还有20多里路,我们就心带惭愧地欣然同意了。女主人说:“你们长期在深圳打工,现在新农村建设也见不到柴火铁锅炒菜了,今天让你们尝尝童年的味道。”没读过多少书的女主人,说话还带时髦的网路味道。
由于我们的到来,女主人决定临时增加两道菜,一道韭菜鸡蛋,一道辣椒炒南瓜。这小时候常见的生活情景吸引了我,我跟随着女主人来到厨房,只见她在灶膛前的小板凳前坐下,用打火机点燃了引火柴,一缕白烟随着火升腾了起来。奇怪的是,这种当年让我恨不得马上逃离的情景让我倍感亲切。
在吃饭时,从聊天得知,老人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子也在深圳工作,多次要接他们去享福,他们却不喜欢城里的喧嚣,也放不下家里的土地,于是选择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原生态的农村,原始的生活方式,让他们的身体倍儿棒。退耕还林、大量的人口外出打工以及煤气和电的兴起,曾经裸露的荒山早已覆绿。在这地方,宁静的老屋,律动的炊烟,一对朴素的老夫妻,构成一幅美丽的田园山水画。
那顿饭,吃得特别香甜。吃完午饭,我们与主人依依惜别。站在他们的院落前鸟瞰山脚,那是美丽古老而独特的黄龙村,山势巍峨清峻,树木参天,竹松成片,百鸟争鸣,风景优美。整个村庄被大山包围,拥有丰富的旅游资源,山林里曲径通幽,冬暖夏凉,犹如世外桃源。这块风水宝地,正在被曲兰镇政府提上了开发议程。
下得山来,再回首那黄龙山,下午的斜阳爬在山岗之上,山尖上的院落隐身在白云之中,恍如行走在一副神韵生动的山水。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走不出那白云深处的炊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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