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念父④ ‖ 曾焱
念父
曾 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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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天天阳光灿灿,处处风和日丽,父亲身体状况也不错,同我们走了几家亲戚。行走在桃李春色中,其怀旧之情不时涌起。他不时念叨:“等身体好了,想去青龙嘴,看看几个老同事,看看厂区周边几户人家。”父亲在厂里时,与人相处和易,厂区周边几户人家每杀年猪,都要给他送些猪肝、腰花之类。我答应抽空陪他去看看,也深信他有机会去看看,便商量带点什么礼品。父亲听说我每家拟带两瓶红花郎,极为高兴。
此后的日子,父亲坚持每日吞大罐中药和大把西药,每周定期到医院抽血化验。听说花生皮生血,我托人从糖厂找来一大袋,每日煎水让父亲饮下。花生很香,其皮熬制之水却极难下咽。但是,父亲坚持大口大口灌入肚中。因中途化验结果不错,加之父亲精神尚好,我遂不信李静教授的“尚存几个月生命”之说。3月25日,我还带着爱人和女儿,策马扬鞭到重庆,参加那场国内最顶级的马拉松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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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9日,母亲陪同父亲再到医院化验。化验结果出来后,医生要求他立即住院。其时,他仍感身体无碍,不愿住院。在母亲和医生的坚持下,父亲遂打算回家收拾一下,第二天再住进去。但是,医生不同意。父亲住院后,全靠母亲照料。母亲整日不离床侧,夜晚则和衣躺于长凳假寐,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
那段时日,女儿已经上班,我周末方能回去,爱人则下班后送送饭。父亲依然每天输大量液体,间隔两天输血小板。后来,则换成输血。奈何,其时百药罔效,病情日渐沉重。有几日,父亲两腿极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难受至极。我从百度上得知,此乃白血病后期症状。所幸,医生用药后,终得缓减。许是用药之猛,父亲一直不想进食,每日只食丁点稀饭,哪怕女儿送去其平时所嗜之物,皆一概拒绝。进食少,身体自然越来越差,行动越来越吃力。我们明白,父亲的生命已呈断流之势,暗暗消逝在时光的尽头,消逝在绝望的浪涛里。
母亲打电话到老家,请我侄儿曾军明到医院帮助护理。曾军明礼敬父亲备至,其耐心、细致让父亲感动不已。只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病情,多次问:“咋好好走进来,医成这个样子?”母亲不便解释,只是鼓励父亲:“你要尽快好起来,我身体这个样子,还需你照顾呢!”父亲辄不停安慰母亲:“放心,我会坚持的!”他对生命有无限眷恋,咋忍心丢下挚爱的亲人?他视照顾母亲为己任,视关爱儿女为己任,屡伤感而叹:“我责任未完,真不想离开你们啊!”
见父亲状况堪忧,我把妹妹一家从银川叫回。看到妹妹,他十分高兴,精神一下好了很多。然,数日后,病情大恶,体况日衰,痛感日重。必是预感来日不多,父亲遂安慰母亲:“一家人对我这么好,我很满意了。放心,我走后他们会好好照顾你!”后来,父亲牙龈不断渗血,并凝成小块附于齿上。我们用棉签把血块往外拨,告诉他许是进食咬破了舌头。不久,其身体开始浮肿,手脚日渐增粗。医生告诉我,输人血白蛋白方能缓减,惜医院无药。表弟路小红、表妹路娟前来探视父亲,知晓后争着掏钱从药店购买。连输多瓶人血白蛋白后,浮肿状况明显缓减,但进食愈难,睡眠愈差,及至通宵无眠。尤令人难受的是,其最痛苦之时,群医束手,药石难搪。
某日,父亲极想回家,去看一看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瞅一瞅阳台上的三角梅,闻一闻家里的各种熟悉气息。平日,父亲爱山山水水,爱一草一木,爱一切生灵。他尤喜三角梅那火焰般的颜色,曾往花市购盆、选种,精心栽培、浇水,呵护那红色的生命。住院前,曾多次修枝、剪叶。奇怪的是,那株三角梅惟此年最艳,一簇簇花朵争奇斗妍,映红了阳台那方小小的天地,让客厅也显得生机勃勃。
医生告知我们——父亲时日恐不多,尽量满足其心愿吧。曾军明遂把他背至家中。在沙发上,看到熟悉的生活家居,熟悉的烟火景致,熟悉的花花草草,其神色安然许多。至深夜,又极难受,益不能支。翌日清晨,曾军明费尽周折,方将其送至医院。
后来,母亲每在阳台目睹火红的三角梅,总忍不住黯然魂销,甚至认为乃不吉之兆。她对我说,“你岳父过世那年,那株三角梅燃放一个春季,今年则尤为绚丽,看来情况不妙。”父亲走后,母亲不愿睹物思人,甚至从此恨紫怨红,拒绝为三角梅浇水。母亲说,让它去伴随你父亲吧,让它在另一世界燃放,映照你父亲的异域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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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日,闻父亲情况不妙,我即从蔺回泸。在医院见到父亲时,感觉他脸色很差,但精神尚可。我询其病情,劝其进食,以御顽疾。父亲听从建议,遂喝碗稀粥,比平时进食略多。看起来,完全可再撑一段时光。见此,我稍宽心。
他闻我近期案牍偏多,接待不少,遂道:“暂无碍,上班去吧,勿影响工作!”足见,人子之在父母心头,较之性命尤重啊。我遂别父亲,连夜回蔺,加班起草一重要文稿。未料,这一转身,竟是一生,且成永远之憾。而那句叮嘱,就是他给我的最后遗言。
后来想起,那天咋不留下来陪陪父亲?或许,在我转身的刹那,他即生无穷之悬念。
父亲走后,我方明白“俗务无尽头,相聚有时限”之意。岁月的年轮,从不多给父母额外的时间。也许就是某次,你同他们的不经意挥手,既作生离,也当死别。当你顿悟时,他们或许已含笑九泉,再等不起我们“待明天有空……”的承诺之践。诸多时候,我们面对社会竞争之残酷,面对案牍劳形之压力,似乎只知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以求对得起五斗之米。不经意间,忘记自己亦沧海一粟,亦父母之挂念。
那是4月19日,一个极普通的日子。我按往常节奏上班,处理着没完没了的文件,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晚餐时,接待北京客人。一切皆无预兆。端上碗筷不久,妹妹的电话打来,止不住哀哭:“哥哥,爸爸快不行了!”我大惊,却不太信——父亲虽病情加重,但昨晚精神尚可啊。窃以为,其生命之灯,尚可映照一段相聚时光。
与宾客作别,我即匆匆回赶。途中,妹妹在电话里哭喊:“哥哥,爸爸走了!”接着,爱人、女儿的电话相继打来,嘱我勿急,确保安全。彼时,一路如沉冰窖,连同车轮也似冻住一般,一时好慢,好慢!泪眼朦胧中,我一再催促司机加速。高速路上,司机把油门一轰到底,不时越过一辆辆车。我知道,车轮再快,也追不上父亲离去的步伐,追不上父亲慈祥的声音,追不上父亲逝去的笑颜。然而,我仍想抓住那父爱绵绵的余温。见到父亲时,他已躺在殡仪馆。那具刺眼的冰棺,直若巨大磐石,重压于我胸口之上。望着熟睡的父亲,我轻呼:“爸爸!爸爸!”然而,他不再答应。留给我的,惟悲恸,惟哀思,惟伤感……
从此,阴阳两隔,再看不见父亲慈颜;从此,幽冥长阻,世间少一个殷殷叮嘱我“少饮酒”的亲人;从此,再得不到丁点父爱,惟隔着忘川守望梦魂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而为人,谁能逃掉?是的,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之规律。然,为何父亲会遭遇此病?为何其一身命途多舛?为何好人没有好报?这些问题,总让我难以释怀、难以放下,久久走不出无言的悲伤。
终究,父亲未能回到魂牵梦绕的青龙嘴,未能再看一眼已然断壁残垣的厂矿,未能再看一眼昔年殚智竭力的岗位,未能再看一眼情深义重的厂邻,未能再看一眼生命最后的山乡明月。终究,我只是给父亲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让他离世前空欢喜一场。观其人生,一直充满遗憾。他无遗嘱,也无遗言。我不知道,在其弥留之际,是否有一句未来得及说出的挂念?
在父亲眼里,人生苦短,故乡情长。他生前早与母亲相约叶落归根,数年前即置好墓地。父亲同母亲商量,“此生未给子女留下财富,走后勿给他们增添负担。”父亲走后,我们把他送至老家安葬。送父亲回去那天,我未惊动同事、朋友,未料乡邻早聚村口守候。斯时,愁云惨淡,寒风剪剪,细雨纷纷,枝条瑟缩,人世间有一无二致惨致痛之境,已黯然呈于眼前。亲人们接过父亲的骨灰盒,左右相随,蛇曲而行,我更忍不住咽悲难语,极愧这些年对他们的疏于问候。故乡至今犹为贫困所苦,恨吾绵薄之力,尚未做出丁点贡献,个中情味堪乎不堪想。
父亲下葬时,目睹那具黑漆棺材就这么安放他艰难一生,向来寡言的伯伯忽大放悲声:“兄弟,你命好苦啊!”其哭声撕心裂肺,闻者也频频抆泪,状至哀伤。“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我明白,伯伯之长太息以掩涕,是哭其苦不堪言之幼年,哀其坎坷备尽之下岗,悲其群医束手之顽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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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父亲离世已三年多。岁月飘忽中,潮来潮往,物换星移。但是,我内心之伤、灵魂之痛并未淡化。时感经年恍若隔世,常泛起阵阵空虚。尤独处时,辄有“出则衔恤,入则靡至”之感。
父亲是我童年时依靠的高山,是青年时渡我的长河,是中年时避风的港湾。早上出门,听一声父亲的嘱咐,顿感眼前仿佛阳光灿灿;晚上归家,吃一顿父亲弄的饭菜,顿感所有烦恼烟消云散。而今离去,无可弥补,无可替代,居家的每个日子都是残缺的,空虚的,清冷的。每一念及,寸心若碎。索尽枯肠,难表万一。综其生平,殊少欢愉。悠悠苍天,我悲何极。尤此际,窗外狂风大作,遥想父亲孤坟寂静,风凄月凉,更忍不住悲泪满襟,对月怆怀,一时涕感三叹。
让人慰藉的是,在翻阅父亲人生的全文时,终见其善良之品、豁达之襟、朴实之风、乐观之气、勤劳之范,已镌刻于门楣之上,烛照举家前行之路。有人说,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消失,而是世上再无人惦记。自然,父亲走不出我的心灵世界,走不出我女儿的满满孝心。他将覆盖我的生命,我女儿的生命,后辈的生命,直至永远……
“梦魂不惮长安远,几度乘风问起居。”我只愿,今后的梦里,能常常见到父亲慈颜!
愿父亲,在天堂安然!
(全文完)
作者简介
曾焱,1972年8月生于四川叙永。曾先后在古蔺县兴阳小学、护家小学、护家中学、古蔺县委办公室、古蔺县二郎镇、泸州市委办公室、泸州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2016年9月任中共古蔺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2020年3月任中共古蔺县委副书记。2021年6月任泸州市科学技术和人才工作局党组书记。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曾 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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