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首长的故事

谭光远

01

50年多前，军区在北京一所空置的军队院校办学习班。我当时是个入伍不久的战士，被抽调到学习班秘书组跑腿打杂。我懂点音乐，每天的主要任务是在三餐饭的队列前和集体活动时，起音打拍子指挥唱歌。那时还没有电视，文娱活动是每周看一场坝坝电影。电影前拉歌，也由我负责。

有一天半夜，对面一栋楼人声嘈杂，还响起救护车的笛呜声。第二天才知道，是一位老干部夜间下楼时从楼梯上跌下去了（当时的营房都没有电梯）。

我们学习班马上就调整人员住房。老同志全部搬到一楼，而且每间寝室还住进一个年轻人。我被安排同某军区首长住一间。领导给我交代：每天除打扫卫生打开水帮首长整理床铺外，老首长外出要陪着，不能到铁路公路河边去散步；夜间首长去上厕所，如果很久没回来，要去厕所看看。我问，我睡着了怎么办？领导说，你就睁着一只眼睛睡！下来我问了好几个干部，怎样才能睁着一只眼睛睡觉？没有人搭理我。

我很快知道，老首长因被怀疑历史上有特嫌问题正在被审查。我的脑子里一下闪现出电影里一伙人头戴黑色礼帽、脸上掛着墨镜、身穿黑色皮衣、提驳壳枪的画面。我害怕极了，晚上睡觉时把被子蒙着头，憋得出不了气。我想这不是办法，要做好自卫准备。有一天饭后，看到厨房有好些擀面杖，我就顺了一根短的在袖筒里，带回去藏在褥子下面。

有天半夜，屋子里“咣当”一声，把我俩都惊醒了。开灯一看，是我的擀面杖掉地上了，还咕噜咕噜滚到老首长的床下。我爬去拣起来。首长问，你拿擀面杖干吗？我说学擀面条。“是防身用的吧”，老首长笑笑说。我心里的小九九一下被戳穿，很难为情。第二天，我悄悄把擀面杖送回去了。

老首长每晚都要去上厕所。他出去回来，都有意无意地把门弄出点声响。这样，我就不用睁着一只眼晴睡觉了。我心想，还是老首长厉害，他怎么猜到领导给我交代的事呢？我假装睡得很沉。老首长每次上厕所回来，都要在我床边站一小会儿，把我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把肚子盖好。我装着不知道，但心里却是暖暖的。

02

老首长个头不高，文质彬彬，看不出来是经历过几十年战争岁月的老革命。他说话声音平和，但语气很坚定有力。时不时有人进来找他谈话，照例要把我支开。偶尔也听到，来人总是用比较凶狠的口气，要他老实交代问题，争取一个好的态度。老首长却坚持说，事实比态度重要，来人坚持态度决定一切！我问老首长，你犯什么事儿啦？他淡淡一笑说，什么事也没有，老运动员了，我就是嘴巴讨厌，看不惯的就要说。

房间里的空气是凝重的。每天看着老首长沉默不语呆坐在那里，我常常讲些小时候偷梨打枣的事儿。他听得很开心，就经常叫我讲。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呢，就把小报上看到的，加上自已胡编乱造的情节讲给他听。他经常戳穿我故事中的漏洞，俩人哈哈一笑，十分开心！

03

学习班结束了。我们工作人员准备返回原部队，老首长他们准备转到其他地方继续接受审查。分别前，老首长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带一个包袱回成都交给他老伴，要求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没有犹豫，内心相信老首长一定没问题，就爽快地答应了。他很高兴，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他去服务社买了好些糖果糕点（当时在外面是要票证的）、日用品，把一本存折、部分现金、几件新衣服，打成一个手提包大的包袱交给我，还给他老伴写了好几页纸的长信（平时通过邮局的信都写得很短）。他把包袱和信交给我的时候，眼眶里噙着泪花，好像要永别似的，弄得我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我回到成都，挑了一个雨天的夜晚，穿了一件军用雨衣，把头捂得严严实实的，按信封上的地址，在成都北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他老伴（早就被赶出了军区的家属院）。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平房，一盏昏黄的电灯，一张大床和一些厨具，住着他老伴和两个孩子。当我把信和包袱交给阿姨时，她已泣不成声，拉着我的手，问了又问老首长的情况。孩子们看见糖果糕点，抓起就往嘴里塞，看着真是可怜。

04

我回到拉萨，生活照样进行着，一步步入党提干上大学，毕业后回机关，一晃十几年过去，逐渐把老首长忘记了。后来听说老首长早已官复原职，调到别的军区当领导去了。

有一段时间，机关里风言风语传我被临时安排转业，因有人向军区首长反映，说我看管过老干部。我这才想起老首长，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干休所找到已经离休的他。老首长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小谭呀，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我听了，半响没说出话来。我怎么就那么愚钝呢！老首长听我说完，给军区一位首长写了封信，讲述了在学习班与我相处的情况，最后一句话我至今记得：小谭是一个纯真无邪的好青年！他没有装信封，把信笺直接交给了我。

我把信交给首长秘书后就回拉萨去了。一天，政治部主任有意无意地对我说，我们从来就没安排过你转业，好好工作吧。没过多久，我被调到成都军区参加首都国庆阅兵的军乐队任副队长，在阅兵中立了三等功，回拉萨后不久，就调到成都军区政治部去了。

05

我一生有过两三次危机，每一次都转危为安。我不知道是谁在帮衬我，但我相信，他或他们一定是善良——至少是有善心的人。人世间，若每个人都有一颗善心，大家都用善良营造出生活的氛围，社会就一定和谐。我坚守的信条是：善良。我从不整人，被别人整了也不报复。我相信，好心定会有好报！

老首长活了106岁。他住院时，我去看过他几次。他总提起那根擀面杖同我开玩笑，而每次喋喋不休的是阿姨，老是说那个包袱里的北京糖果是如何好吃。

作者简介

谭光远，1946年生，四川乐山人，知见诗社顾问。1963年入伍进藏，先后任西藏军区文工团团员、西藏军区文化处处长、成都军区政治部处长等职。发表过诗歌、散文、小说及电影电视文学剧本。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谭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