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烘笼儿
□潘鸣
冬月里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晨起张口一个呵欠,就有一团白雾喷出来。窗外,小北风撩得树枝叶抖抖索索。突然想起儿时寒天里贴身的那一团烘笼儿,心里便倏地一热。
烘笼儿,熟青篾织成的竹网篼,中间托一只红泥陶钵,海碗大小。篮子上面开着圆形的边口,拱一弧提手,像一只袖珍菜篮子。在没有电热电暖和暖气的年代,这拙朴的老物件是川西平原寻常人家冬日御寒的必备之物。
一只冷钵儿,用火钳从刚退火的灶孔里夹块烧透的木炭,碎成颗粒盛入,再捂上一层热草灰,引燃一角,嘬起嘴轻轻吹,让一点红亮慢慢洇开。一团文火便煨活了,氤氲着隐隐香火气息,很家常的一味。养得好,可在钵中缠绵半天一宿。
茅棚陋屋四壁透风,晚上睡觉可离不得那宝贝疙瘩。上床前,母亲提早往被窝里拱一个烘笼儿。我和二弟挤一间床,哧溜溜钻进被窝,一团热气熨着肌肤,舒坦极了。可脚下还是凉,兄弟俩各伸一只脚板架在烘笼上,像烤鱼片那样翻烤脚丫子。年幼的小弟小妹夜间挨着母亲睡。母亲可不敢让他们在床上沾那火罐子。他们倒也不要紧,有母亲的身体作温床呢,蚕妞儿一样蜷成一团。
母亲怀里搂着小的,眼神却一直罩着两个大的。她要候着我们烤得暖乎乎恬然入梦,才披衣过来,把烘笼儿轻轻从我们脚边移走。那时乡下每逢冬天总有孩子或老人通宵烤烘笼儿引发火灾的悲剧发生,细心的母亲是绝不肯让我们涉险的。而我们总是贪恋脚下那一团火钵,迟迟不肯闭眼,她就揪着心一直那么守着。翌日一觉晨醒,枕边热乎乎的棉袄棉裤又候着我们了。那是母亲早起五更,新生了烘笼儿提前为我们焐热的。唉,如今想来,那些日子里,让母亲少睡了几多安稳觉?
冬日里村小照常开课,教室里可就多了一道风景线。几十个男娃女娃,每人手里提溜一只烘笼儿。那时学校穷,木格子的窗户装不起玻璃,若是糊了牛皮纸又暗了光线,便一格格那么空洞着。上课时冷风滋滋地溜来扫去。小学生各人便紧搂了那暖暖的笼儿,一会儿烤烤脚,一会儿焐焐手。再没谁身子筛米糠似地哆嗦了,一个个听课写字做作业也就专心了许多。课间休息时,顽皮的男生从衣兜里摸出一把豌豆花生,埋入烘笼热灰里。不一阵,只听毕剥几声爆响,丸粒子便“炒”熟了。用竹签扒拉着夹出来,在手心里团几下,抛入嘴里吧嗒得好香。有时半天听不到响,把脸凑近笼钵去,正要看个究竟,却叭一声炸了,喷一眉脸草灰,惹得一阵哄堂大笑。
穿堂风里,讲台上的老师却从来没有谁提个烘笼儿来上课。由于要讲学,要捉粉笔板书,他们也不能用围巾绒帽遮捂嘴脸,连一双棉线手套也没法戴。那位姐姐一般年轻的短头发语文老师,夏天里脸蛋子是玉兰花一样润白,隆冬天却冻成了红苹果。她举起右手在黑板上一字一句书写:“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那带着浅窝的肉手儿明显没有往常灵巧;手背上,乌红肿胀的冻疮亮亮的十分刺眼。写着写着,粉笔不听使唤从手指滑落,滚到地上。这情景让男生班长忍不住了,举手站起来。女老师问什么事,男生捧了自己那只烘笼儿,恭恭敬敬走向讲台:老师,您暖暖手。台下一群童音也喳喳呼应:请老师烤一下烘笼儿……女老师愣了一下,抬眼看着一张张童真的面庞,眸子里有莹莹的波光一闪一闪。她伸手摩挲了一下小男生班长的脑袋,说,谢谢你,谢谢同学们,我是老师,上课不能烤烘笼……
听了老师的话,一颗颗少小的心感到有些说不清的隐隐地疼。他们不明白,那样冷的天,为什么任由学生娃各人在教室里焐一个小火盆,独独为人师长就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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