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首页 >文化纵横>文学作品>详细内容

【散文】陈友 ‖ 凉山的收割

作者:陈 友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0-12-18 10:46:13 浏览次数: 【字体:

凉山的收割

陈 友

1

 年轻时当铁路建设工人,单位在系统内是以开凿隧洞为主,后来业务也延展到其他领域。在隧洞里施工,我们的庄稼就是爆破,我们收割的就是“一茬炮”。

 我们生产的土地就是隧洞,隧洞施工是我们播种希望、收获幸福的土壤。我们的庄稼比较特别,长得较快,如果每天都能进行收割作业,那么一定就预示着喜人的收成。

 农民称农田里的庄稼为“茬”,这茬庄稼那茬庄稼,我们称爆破也是“茬”。我们的存在,我们的部门,我们所有的人都紧紧围绕着“这茬炮”“那茬炮”在转,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它都是我们的主旋律。

 隧洞中的收割,一般都会在硝烟弥漫中进行。

 提起“硝烟弥漫”,人们的第一反映就是战火纷飞,不过,百度给这个词的定义却是:爆炸物爆炸后形成的烟雾。隧洞里的施工正好印证了这一条定义。

 爆破后弥漫着的硝烟,也是隧洞收割的最大障碍。

2

 二十多年前,国家重点工程凉山州水库的一个引水长隧工程,就有我们中标的一千多米建设任务。因隧洞长、段面狭窄,其收割过程尤其令人难忘。

凉山州大桥水库全貌(图片来源:中国网)

 收割在点燃炸药引信、爆破发生的那一刻,就紧锣密鼓地展开。

 首先是在远离爆破现场一百来米的避爆点倾听。如果爆破的声音沉着、严谨、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一般庄稼都是很健康也很茁壮。如果爆破的声音听起来噼里啪啦,声音不严谨,有散漫不整齐的迹象,那么这茬炮的长势可能会令人担忧。那时候,爆破一般采用毫秒爆破,所有的炮眼都是同时起爆,爆破声音散漫,说明不是开凿的炮眼深浅、布局有问题,就应该是岩层的软硬等结构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庄稼的长势以及最终的收成情况。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论听爆的结果如何,最终还是要走上“齐头”看见自己的“庄稼”,大家的心才算真正踏实。

 通往齐头的路异常沉重。那时候,隧洞早已是硝烟弥漫,已掘进一里多路的长隧,就算抽风机不停地朝外抽风,也要抽1个多小时才能抽得相对干净。刚刚爆破的隧洞,不啻就是一个巨大的烟囱,刚爆破出来的新段面,就是烟囱架火的地方,其呛人刺眼的程度可想而知。

 手电的光芒宛如是萤火虫,在黑暗及烟雾中迟缓地爬行。掌子面已架上的电灯昏暗、模模糊糊,让人想到被浓雾裹挟着的渔火。

 如果掌子面上爆破后的岩碴堆得足够多,安全情况下一般表明庄稼长势喜人;如果岩碴堆得太多、太高,甚至于高到与山体合二为一,那就麻烦,毫无疑问是发生了坍塌,我们不幸就遭遇到了“天灾”,这茬炮注定是颗粒无收,紧接着就将是赔本、赔工、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果没有坍塌发生,说明老天眷顾,流年还不错。但收成到底怎样,那就要看收割的结果了。

 烟雾再大、再呛人也不可以戴口罩。隧洞长,本来通风条件就差,加上才爆破过,氧气就更加稀薄,身体差点的,戴上口罩有可能很快就晕倒在了齐头附近。

 隧洞里所谓的“通风”,主要指的就是爆破后的排烟情况。长隧通风是个大课题,一种是加大鼓风机功率,还有就是专门开凿“之洞”或“竖洞”。之洞从横开凿一条隧洞到设计施工隧洞,竖洞就要从天上来,从山上开凿一条垂直通道到设计施工隧洞。如有必要,有些长隧之洞竖洞就要交叉使用,不过那都是好几千米的长大隧洞了。

 我们施工的隧洞,设计上还不到开凿竖洞通风的地步,而且已经开凿了一条之洞,所以只有加大鼓风机功率来解决隧洞通风的一条路,并且经检验,我们的通风情况还是比较规范合理。

 虽然如此,但已开凿出了近千米的长隧,仅仅依靠鼓风机排风,现实依然十分严峻。

 如果按照施工操作守则,我们也可以等到爆破硝烟排到安全范围内再投入紧张的工作,但水库建设是国家民委的重点扶贫攻坚工程,工期争分夺秒,需要我们燃烧激情,随时随地准备着为之做出必要的牺牲。

冬韵之凉山州冶勒水库(图片来自网络)

3

 弥漫着的爆破硝烟,肆意地在隧洞涂抹渲染,吞噬着我们目所能及的一切。浓烈的化学成分又酸又呛,随时让人都有要流泪的感觉。

 当我们沿着爆破后的岩碴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齐头,影影绰绰之间,齐头方向已聚集了很多人。有脖子上挂着防尘口罩,忙前忙后清理机器、预备管道准备喷射支护的喷浆工人;有伸长头舞着手电忙着检查爆破施工状况、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各部门领导;有选择位置勘察施工中线避免隧洞打弯的技术人员;电工也是跑前跑后,预备着灯泡被渗水泡炸能第一时间保证换上新的……自然卫生员也不会漏掉,他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整箱的“藿香正气水”。据说,只要有“藿香正气水”,就算我们吸入的硝烟过多而晕倒在掌子面上,及时地服用它,也能有效地缓解我们身体正在遭遇的伤害。

 这时候的齐头就是我们种植的庄稼。起初的听炮、继之的望岩碴,那些都只能当作判断庄稼长势的因素之一。新开辟出的段面整齐、开阔、岩石岩层稳定坚固、没有安全隐患,一看这庄稼的长势就十分喜人,不用说,这又是一茬丰收炮。

 在大家目光的观照下,凿顶工人很快就找完了顶。

 按道理,凿顶工找完顶之后,还有一道十分重要的工序,那就是临时支护。所谓临时支护,实际上是所有隧洞工程施工的重要施工工艺,就是在经过凿顶作业的段面,对那些存在不安全因素的岩石、岩层进行木支护。

 刚开辟出的段面虽然曾有凿顶工人出现过,但是工人们还是不能即刻投入新的环境工作,这就需要一种“借代”方式。木支护,就成了这种借代的载体。方型木头被赋予灵魂,成了人的替代,第一个以顶天立地的方式,挺立在新开辟出的天地里,并且以庄重严肃的语言,向着沉厚的山体宣告人类对新天地永久、神圣不可侵犯的占有以及对其进行各项改造的无可质疑的主权。在这里,木头支护成了一个文化意义浓厚的符号、隧洞施工的标志,宛如原始部落里的图腾,如影随形地,与隧洞人血脉相连、息息相关。

 但是引水洞开凿工程高不过五米左右,宽也不过五六米,浇筑后还会更小。这样的小型隧洞,较那些高大隧洞的施工还是比较安全。实际上在整个引水洞施工中,我们没有出现过一例死亡事故,只是有一例工伤事故。事故中的人在腰上安装了些钢片,伤愈复出还能正常工作,可以对一些机械进行熟练操作。

 因此在引水洞施工中,如果不是出现大的坍塌以及较为明显的险象,一般都没有必要展示木支护这一隧洞施工的“图腾”符号。

 庄稼长势的喜人既然已经达到不必临时支护的程度,凿顶作业又已顺利通过,通常情况下,隧洞施工中我们开山班组的收割作业便已宣告完成,就等着验收生产进度的收成结果了。

4

 然而,引水洞的岩层发育过于破碎,施工过程中不是会遭遇大的渗水,就是遭遇坍方,支护就成了施工中不可缺少的一道重要环节。

 在凉山、在大西南开凿隧洞,向来都是非同寻常的事。水库毗邻当年的成昆铁路,不说过去,只说我们之前施工的水库另一个隧洞工程——导流洞,一条不足六百米的隧洞,前后牺牲了八位筑路工友的生命,就是说每朝前推进不到八十米,我们就需要付出一位工人性命的沉重代价,其主要原因就是坍方,几乎步步坍方。

 导流洞工程自然要比引水洞高、宽、大一些。

 支护支护,顾名思义,支,就是支撑岩石,以人的意志,改变岩层坍塌的倾向;护,就是保护新段面的劳动成果,同时也保护施工工友的人身安全。因有前车之鉴,引水洞工程的支护便也成了警钟工程,大意不得。临时的木支护以及由其产生的时间成本,虽然被合理地裁剪了,给我们的收割也带来了一定便利,但相对于临时的永久性支护——钢支护,就成了我们收割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重要工序。

 钢支护,就是把两片钢拱合在已开辟出的新空间,打上钢锚杆,令其与山体集合在一起,再经喷射能够速凝的混凝土浆。这样,整个支护过程也就完成,新开辟出的空间很快就成了成型隧洞、生产成果。

 一片钢拱架有百十来斤重。它被放置在离齐头近百米的地方,我们得把这两位大老爷从“山”底下搬到“山”上去。

 此时的齐头早已堆满了我们胜利的果实——岩碴。岩碴从齐头到隧洞底完全就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在常人眼睛里,堆起来的岩碴不过只是一个小山坡,然而请拱架上山的时候,我们在硝烟弥漫、空气稀薄、连呼吸都十分困难的“战场”上,已累得是疲惫不堪。

 先是刨拱架窝子。支护是保证安全、保障胜利成果的,其本身就必须规范、踏实。这就需要在岩碴的山体上清理松散的岩碴,找到、做成一个坚硬的基础。我们穿着早已湿透的雨衣雨裤,脸上身上到处都在流淌着隧洞渗水和着身体汗水的液体。

 稍一动作就流汗,汗水不停地飙,氧气稀薄、空气不流通是一个主要的诱因。我们的心里被一个信念激励着,那就是拱架搭设一旦成功,我们的抢收任务就算完成了。

 当我们完成刨、凿、做等程序刨出几排拱架两边规范的窝子,实际上已经是“摇摇欲坠”的状态了。虽然我们都服用了给力的“藿香正气水”,但它只能起到缓解爆破硝烟对身体伤害的作用,比如能暂时止呕,却无法逆转硝烟尘雾对我们的沉重打击,比如对晕眩、头晕脑胀就几乎没有作用。

 此时,我们没有倒在岩碴上,已经是彰显了我们的身体素质以及顽强的意志力。现在还要把时而两片、时而六片甚至八片的钢拱架从“山下”搬到齐头的“山巅”。这对体力已几近崩溃的我们来说,其难度,真不亚于是在“愚公移山”。

 我们基本都是两人一组把钢拱架抬到齐头上去。然而就有一个人特立独行,从来拒绝与他人合作,这个人就是老王。

5

 老王那时有五十多岁,工地上像他那样的老工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按理他应该像我父亲他们那样退休了才对,他同样参建过诸如成昆铁路那样的国家重要铁路干线,都还没有退下来。我想,单位内部可能有传、帮、带之类的用意吧!

 老王的身上总带着他的烟锅,他抽烟自己卷。我们自然都愿意拿包装精美的烟“孝敬”老王。我们不叫他叔,叫他老王,不过,我们口里的“老王”,从发音、语气、语意都有“屋里的老王爷——即老父亲”的意思。

 别看老王上了些年纪,可特别有劲。他一个人扛钢架,他说那样方便。只见他把钢架扶立,一矮身,从容地一挺腰就上路了,朦胧中,似乎肩上的拱架倒成了他的坐骑,一摇一晃地,颇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味道,仿佛那弥漫呛人的硝烟、那连续长时间的劳作,对他一点也不起作用,真是宝刀未老、愈战弥坚。

 老王扛着钢架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崎岖易滑的山坡上,气定神闲,节奏舒缓,步态凝重地扭摆着粗壮的腰肢,从身后的影子望去,老王又像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悠然地扛着钢拱架,向着山巅从容地扭动着欢庆的秧歌。

 我们紧跟老王的脚步,蹒跚着,亦步亦趋,朝着山巅纷纷扭起“秧歌”来。那时候,隧洞内烟雾依然很大,人们仿佛是穿行在云雾之中,眼前的隧洞宛如一幅水墨泼成的画,墨色从山脚重笔涂染,到达“别有洞天”的齐头方渐次轻盈起来。

 云雾在齐头上飘浮着,青烟袅袅的样子。云雾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四下密布的灯光,也缠绕着那些红的、蓝的、像琴键一样在烟雾中跳动着的安全帽,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也给我们力量和希望。于是就想到了一句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晕头晕脑地在山道上扭着“秧歌”,扭着扭着,不想反倒把我们一个个都扭成了诗人。

 或许我们一步一步吟咏的,原本就是隧洞收割的诗句,铿锵起伏着的,就是民族进步、国家富强的主旋律。

6

 安装好钢支护,当然还要经过一些小程序,比如新与旧支护之间的焊接、比如给支护背备片石为喷射提供方便等,做完这些,我们一茬炮的收割便宣告完工了。至于最终的收成情况,亦即究竟开凿成洞有多少进尺,那要待施工的其他环节完成、相关技术人员认定之后才能知道。

 当然隧洞里这“一茬炮”的收割还在继续,比如机械班要忙着出碴;钢筋班要忙着绑扎钢筋,为即将浇筑的混凝土安装骨架;木工班要忙着支模,准备浇筑;钉道班要朝前钉道,不然会影响施工机械朝前推进等。总之一句话,是麻子打呵欠——全部总动员。

 隧洞里逶迤的灯光陪伴着我们,身边各工种热烈收割、高歌猛进的声音以及机器的轰鸣声、奔驰声、硝子声等等声音,为我们传送着隧洞里新鲜的感觉和风气;一路上,这些声音不停地吹吹打打、打打吹吹,为我们拂去身心的疲惫,也为我们挥去盘旋在脑际的晕眩,直到将我们送出隧洞。

 这时候,迎接我们的也许正好是满天星斗,也可能是飞雪连天。如果是晴朗的日子,低头就能看见山谷底下被葱笼拥揽着的那条河流。河流里一路翻卷着的洁白浪花,就像是一张张生动诚挚的脸,正在向我们摇手致意。就是那条奔腾的河,我们会将它蓄积成一个不小的水库,用以给眼前连绵起伏、直插云霄的大凉山披上新装。

 如果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隧洞里那一路蜿蜒的电灯,也正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像是正在等待,等待着我们深情地将其再次拥抱,它们好继续陪伴着我们在隧洞里耕种,也陪伴着我们在隧洞里收割。

……

“战地黄花分外香”。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已是两鬓飞霜,每当想起曾经的那些隧洞里的收割、那些弥漫着的爆破硝烟,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幅幅底色遒劲凝重的画,顿时令我曾经的青春丰富起来、也生动起来!

作者简介

 陈友,真名陈海波,原中铁一局员工,文学爱好者。作品见《铁路建设报》《绵阳日报》《绵阳晚报》等报刊。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原发于江山文学网)

作者:陈 友

配图:方志四川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终审:张亚
分享到:
关闭本页 【打印正文】
×

用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