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炒面

杨钰珍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藏北那曲经商，经常去格尔木进货。有一次，在返回那曲时，我搭乘的五十铃货车在唐古拉山口出了故障，开车的司机是个山西人，姓秦，他的徒弟姓李。秦师傅叫徒弟搭个顺风车去安多县请修车师傅，我和秦师傅就猫在车里等待。

早上天麻麻亮，我们就从格尔木出发，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车跑到西大滩，一人啃了个馒头，喝碗稀饭，就匆忙地往拉萨赶。秦师傅车上拉的货是拉萨某单位急需的，而我那点货只是随便捎带的，运费都不会找我要，大不了到那曲后请他们师徒俩吃顿猫儿朵（山西一种面食）。

斯时，我倦在车上己饿得前心贴后背，胃一阵阵痉挛，腰都直不起来，“哎哟哎哟”地痛出了声。秦师傅急了，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嗑嗑巴巴地说，师傅，我饿得不行了，求你给我找点吃的。秦师傅在工具箱里和座位后双排座的“床”上到处找，有指头那么大的一块压缩干粮，一定是前天从我嘴里遗落在“床”上的渣渣。他递给我，就着半杯冷水咽下肚里。胃痛略有缓解，但还是疼，像被谁用手一把把揪着的那种疼，急得秦师傅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山西话说，怎个做了？怎个做了（怎么办）？他慌慌忙忙下车，向来来往往的车辆打手势，一旦有人停车，他就问别人要吃的。问了六、七辆车，一无所获。只见大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了乱鸡窝，他整个人吹成一偏一倒的样子，仿佛喝醉了酒似的，他趔趔趄趄、扑爬跟头返回车上，歉疚地说，哎，小杨，俺尽力了，怎个做了？怎个做了？

我拼尽全力推开我这边的副驾驶车门，凛冽的风张狂地、有恃无恐地，从东边的高山上跃下来，从西边的深壑处攀爬上来，从天上的灰云处砸下来，瞬时，万风齐鸣、铺天盖地的风像一把把冰刀子，刺向我的全身，裸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感觉被风撕裂成一道道口子，见骨不见血。我被风打倒在地，颤巍巍爬起来，风一记长拳又劈过来，我跌了个仰八叉。秦师傅打开车门扑上来扶起我，叫我赶快回车上去，他大声吼道，你不知道这里是“风雪仓库”吗？你不知道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吗？5231米呀，诺，看这里！他指着纪念碑上的文字说。

我点点头。风太大了，一定是世界上所有的风都聚集在这里了，才有这样大的威力。它将两个挨得很近的人说的话，一刹那吹得四分五裂，了然无痕。我只好指指我的裤腰，作出要小解的样子，打手势叫他回车上。我想，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伸手向别人要东西，总不如一个柔弱的女人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打定主意，我爬到公路正中间，坐在地上，向来往的车辆摆手。不一会儿，一辆小车“嗞”地一声缓缓停下来，摇下车窗问我什么事。我跪在车窗下，泪流满面，恹恹地问道：叔叔，我们的车坏在这里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车上有吃的吗？有的话求你给我一点，我有低血糖，再不补充能量的话，会要了我的命……

司机是个藏族汉子，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藏族阿佳拉（大姐），头上盘着五色辫子，高原红的脸蛋上泛着健美的光泽。只见她用藏语与那司机交谈，从后排座位上的藏呢条纹口袋内掏出一个小袋，袋子是用一块天青色大手绢缝制的，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这是一小袋青稞炒面，可用水调成糌粑吃。有水吗？我摇摇头。水杯有吗？有。我赶紧给秦师傅打手势，秦师傅抱着温水瓶下来，阿佳拉从她的温水瓶倒了半瓶水给我们，又给我拿了两块风干牛肉。她说，我们还要去青海，只能给你这么多。一副抱歉的样子。我一个劲地说，够了够了，谢谢阿佳拉！谢谢阿佳拉！我的门市开在那曲军分区旁，阿佳拉回来时到那儿歇歇脚，我请你们吃川北凉粉。她虔诚地单掌举在胸前，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救人于危难是佛主的意旨，不用感谢。言罢，小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我记住了他的车牌号码：藏Axxxx。

那袋炒面只有一斤左右，当我用开水调成糌粑，就着牛肉干食用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唇齿间咂出一缕缕格桑花的幽香，雪莲花的清冽，奶茶的香甜……斯时，我仿佛回到了故乡那“绿净春深如染衣”的地方，有空明的翠微，有窈然深碧的溪水，有如梦如幻的云菲，有清脆的黄鹂在绿柳间鸣唱，我正悠闲地“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哩……

当我平安回到那曲，每天都坐在店门口，目光搜寻着那个车牌号码，未果。

我把那个装过炒面的口袋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衣橱里。每年六月份我都会拿出来捧在手上，面向西藏的方向，祈愿那位藏族阿佳拉万事如意，扎西德勒！同时像她那样，当一个陌生人处于困厄之中时，以一颗善良的心，力所能及地施以援手，用自己的背影将他人拉出泥淖。

作者简介

 杨钰珍，网名：杨柳飘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2001年在《四川文学》第4期发表《黑河》，在《南充日报》发表诗歌《野菊花》。停笔十余年后，在今日头条、腾讯等网络平台发表诗文二百余篇（首）。2020年获“豫信杯”征文（《茶缘》一文）优秀奖。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 杨钰珍（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