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马平 ‖ 农家鱼网
农家鱼网
马 平
这是一道斜坡,有一条水泥公路滑下来。我们从一只铁壳船上下来,上了一辆在坡底等候的车。车弯来拐去向上爬,到了一户农家。
大水库已被抛到脑后,看不见了。
我们一行几人从城里出来赏春,当地朋友把午饭张罗在这儿。这是一栋三层砖楼,面向公路。公路外侧有几株果树,大都开了花。
午饭还要等一会儿,一部分人上了楼,一部分人坐在院坝里晒太阳。我想随意走走,几只鸡为我让路,大都到了公路上。一辆摩托突然窜出来,把一只鸡惊到了一株花树下。
男主人抱着什么东西从屋里出来。我指一指那株花树,问他,那开的是什么花?
那不是花。
那有点像玉兰花。
那是枇杷。那汉子说,那是新发的叶子。
枇杷树
我出了洋相,赶紧埋怨视力。老实说,枇杷树长什么样子,我并没有确切的记忆。那新发的叶子朝上支着,看上去真有点像玉兰花,只是颜色不够鲜艳。前几年,在一条山谷深处,我看见一树玉兰花俏立在岩崖上,在那儿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那山谷中的美人,在这个春天里,不知是不是还那样风姿绝尘。
枇杷树旁边是一株梨树,这不会错,正开着花。
梨树
这次赏春活动分两天进行,第一天看水库,第二天看梨花。我们已经知道,成片的梨花离水库还远。我的老家盛产雪梨,这时节梨花正开得像大雪一样。梨花也是美人,但我从小就见惯了她,还因为饥饿和她闹过别扭,所以,我并不觉得她有多么养眼。我倒是时常向人炫耀,自己从小就会嫁接果树。我嫁接的梨树,如果有幸存活下来,那么,这会儿,或者在梨园里热闹着,或者像眼前这一株,孤单而寂寞着。
汉子抱出来的是一团鱼网。他把鱼网丢在院坝里,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来。
我问他,要去打鱼吗?
他说,刚刚打过。
我想,这是要晒网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们这一行人,也算是出来晒网的。
汉子却没有把鱼网铺展开来,而是分出一绺一绺,折叠起来。晒太阳的朋友们已经在谈论国际问题了,其中一位扭过脖子,碰了一下鱼网的话题。他向我推荐一首题为《生活》的诗,正文只有一个字,网。我把这首诗一字不漏地背诵一遍,他立即坐正,回到国际上去了。
我不知道,那首诗所说的生活,是撒开的网,还是收拢的网。
地上这一团收拢的网,可以看作一份撒开的生活。这里的水库是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在蓄水以前,这一带的农家应该是没有这一份水上生活的。
汉子一直埋着头,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他整理过的小半团鱼网,看不出生了什么变化。他好像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工作。
我又问,这网要是弄乱了,还理得清吗?
他看我一眼。他大概有点纳闷,好好的网,为什么要把它弄乱。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这样一个问题。
他说,我能够,你不能够。
我就是没有把叶子误认成花,没有胡诌什么诗,他大概也会这样说。
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没什么。枇杷树的辨识度那么高,我都没有认出来。
我想换个话题,问问他会不会嫁接果树。话没出口,我就咽了回去。他就是认为我连梨花也不认识,我也不会和他较真。这会儿,我可不愿意去碰“我是谁”这样的问题,那可比弄乱的网麻烦多了。
几个朋友改谈历史了,我没有加入进去,我也没有走开,一直站在那儿看着鱼网,看着它在一个人的手里摇头摆尾。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缠缠绕绕,折折叠叠。我想了想一片水或是一缕浪,想了想昨天的浅或是明天的深。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只不过就着一点简单,或是一点陌生,发了一阵儿呆。我有了这一份闲工夫,也就有了这一份耐心。这就像在山谷深处看玉兰花,我仿佛又听见了时光慢下来的声音。
玉兰花(杨明强 摄)
我知道,并不是每一处开花,都能够让脚步停下来。
我也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撒网,都能够捕捞到一点什么。
太阳懒洋洋的。没错,我不是来打鱼的。这一团鱼网,不过是要缠绕一下我匆忙的脚步,并为我折叠一份消停。它就是撒开去,我也只要它捕捞上来的一点浅水,稀释一下过于黏稠的生活。
我仔细看了看那株枇杷树,今后,我大概不会再把它认错了。树下的鸡已经变成两只,我却又说不准最先到达的是公鸡还是母鸡。两只鸡的调情可能已经收场,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另外的鸡凑了过去,我就认不出原先那两只鸡了。鸡的辨识度不高,看上去都差不多。
这砖楼,这水泥路,这果树,看上去也和我的老家差不多。
这一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亲切起来。
那些鸡又走过来,陆陆续续回到了院坝里。它们当然不会去啄那一团鱼网。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它们都知道的。
作者简介
马平,1962年生于四川苍溪,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中篇小说《高腔》,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 我在夜里说话》,散文集《我的语文》等。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马 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供稿:当代四川散文大观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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