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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蒋晓英 ‖ 中师生,芳华无悔(四)

作者:蒋晓英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0-10-18 17:28:34 浏览次数: 【字体:

中师生,芳华无悔

(四)

蒋晓英

生命的芳华是以荒凉孕育的芳华(续)

一批受过师范教育的师范生,不仅成了乡村文化扫盲的主力军,也成了使乡村学校走向规范、完整的现代化教育的生力军。

如同一个万用模板,任君选用;也如山间石材,凭君开采。看似平凡无用又处处有用。中师生不仅填补了学科空白,也使学校的很多课程开始变得名副其实。学校缺什么老师,中师生就充当什么老师。音体美政史地,语数理化生乃至英语,都开始由专职老师来上。再也没有了我求学时因师资紧缺所遭遇的尴尬与窘迫。

墨梅图(中国画) 王冕(图片来源:光明日报)

记得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邻近的生产队上小学,老师只念过小学三年级,开始我还学得顺顺利利,到了小学中期,麻烦与痛苦就来了。记得有一回,老师从乡里开完会回来,告诉我们说前面已经学过的数学有些教错了,得重新纠正,然后,他就把从乡上其他老师那儿学到的又教了几遍。那时我与数学的关系,就像跟山间河畔每天接送我上下学的烟云雾霭一样,看似亲密、友好,却是朦朦胧胧、飘飘渺渺的遥远、梦幻。尽管我学得一塌糊涂,但在班里成绩还算好的。有次期末考,100分的数学我得了28分,竟然还获得了一个作业本作奖品的成绩奖,我欢天喜地地跑回家,还来不及向母亲炫耀,就碰到了刚好从乡小回来的父亲。他见此,便愉快地拿了几个题给我做。我在迷惘与混乱中写完答案,身为初中数学老师的父亲显然大受打击,不过,还是暂时压住了失望与怒气,耐心地给我辅导讲题,迷迷登登的我却如同听天书般,一问三不知,一向好脾气的父亲最终气极,送出了他予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一个耳光。那真是个深刻难忘的夜晚:昏黄的油灯,委屈的眼泪,连晚饭也吃不下的伤心程度……考28分,做不起题,这,能怪我吗?到三年级读完时,我的老师放弃了这份代课工作,原班解散,学生合并到大队(村里)的另一个班,我的成绩有所好转。小学五年级时,父亲果断地把我转到了与乡小相隔几百米的村子念书,跟弟弟一起接受他的教育管理。升入初中后,有不少老师是初中学历,但他们教得很不错,不仅我的数学成了最优秀的一科,整体综合成绩也是全校第一,初中毕业时,我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

盆菊图(中国画) 张晓村(图片来源:光明日报)

我很感激我的老师,在师资极为紧缺的时候,挺身而出,临危受命,把一群野马无羁的顽童召集起来,识字扫盲,文化启蒙,让我们有了深入学习的可能。而我的求学经历对于自己的意义,就如同一个警钟、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时时警示我:绝不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我比自己的老师幸运,赶上了国家的好时候,还读完了师范,获得了一份工作。

所以,与原先相比,被中师生充实后的乡村小学,师资算是雄厚了不少。一群中师生,将一颗不安分的年轻心灵安放在了乡村小学,青春的热血恰像山谷河流一样丰沛,生命激情像漫山野草一样蓬勃,这就不可避免地给乡村学校荡起了无数新鲜奇特的浪花波纹。

由于年轻教师多了,乡村学校便生气多了。不仅教学竞赛开展得有声有色,歌咏比赛、篮球比赛、文艺表演等等都蓬勃起来了。十七八岁的中师生,还算是个大孩子,如同一阵杨柳春风,一座青春森林,一株苹果树,一只蜜蜂甲虫。乡村学校的舞台上,时时处处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不仅把曾经勤奋好学的习惯态度沿袭到了工作中,还保持着年轻好奇的心性、活跃的思维、逐新的冲动、不安于现状的创造性……有的参加各类竞教,斩获桂冠;有的埋头教研,业绩突出;有的进修,提升学历;有的调动,有的转行……渐渐地,中师生的命运随着光阴流逝也开始有了一些不同,虽然绝大多数还站在教育的舞台上。我呢,竞教,进修,调动,其中最不容易的是学历进修,三年又三年,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才获得了本科学历。而调入现在的学校教高中,这其间早已是云逝水流、沧海桑田几十年。

时光散碎,终究碎不了中师生以荒凉孕育的芳华醇香;流沙磨蚀,终究蚀不了洒落在乡村讲台的青春记忆。

《春风已经苏醒》 油画 何多苓 作(图片来源:四川日报)

铺路石的幸福是跫音响起的幸福

有人说,中师生是中国腾飞的垫脚石,撑起了中小学教育大半个天空。但有谁知,这垫脚石铺下去,与土地、脚步贴合的过程却非常艰难。我们都知道,若脚步不认同,不亲近,甚至排斥,即使一厢情愿地铺下去,乜没人愿意踏上来。年年岁岁等待,请求,呼唤,只为跫音的到来,让路的意义存在,让铺路石的价值体现。

上世纪80年代,农村正实行“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乡民们沉醉在温饱袭来的幸福与发家致富的梦想中,忙得不见天日,哪里还顾得及去养育孩子的梦。新政策刺激了农民劳动生产的积极性,但也加大了家庭劳动力的需求。把孩子送到学校,让老师管着,等混大一点,大到能帮家里干活,这观念几乎占据了乡村各个角落。能供孩子读完初中甚至高中,简直就是最大的思想进步了。

那时的老师,大多执着地扮演着单相思的角色,总是想把教育的一厢情愿变成两情相悦,总幻想着把知识文明像麦子稻谷一样播向山山岭岭,幻想和孩子、家长一起倾情浇灌,照顾,呵护,最后收割一笔永久的财富。然而,这一项巨大的思想工程,推行得如蜗牛般缓慢,耗尽青春,耗尽芳华,就只依稀见到了那么一点点绿意。还记得我带第一届初中生,有个女孩,成绩不错,母亲却并不想让她读书,说家里太忙,需要帮手,还说“女娃儿读那么多书干啥,将来反正时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之类的话,年少的我缺乏与家长沟通经验,大道理也说不上几条,只好以自己就是个女孩也靠读书才当了老师有了份工作之类的话极力劝说。如此相劝并否只是一种策略,而是源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我一直深深地感谢自己的父母,在上有老下有小农活繁重的情况下仍不遗余力地支持我们读书,让我和弟弟最后都获得了一份自己的工作;当然,弟弟更幸运些,他拥有了读大学的机会……最后,我的劝说好像有点成效,女孩母亲虽然认识有限,但还算尊重孩子,并没有强迫孩子退学。那女孩读完初中,考上了师范校,后来也做了老师。

《教师家庭访问》 布面油画 杨建侯 作 1954年(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乡村老师要做的事,就是努力地将要回到稻田,或回到高粱地里,或要去抓黄鳝捉泥鳅换钱,或要去帮家长种地的孩子,拉回课桌前,拉到自己这块铺路石上,托起他们,使之攀上更高的人生阶梯,让文化梦才华梦洇入致富梦幸福梦里去。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的潮声从沿海传响内地后,催生出了浩浩荡荡的打工潮,农村面临新的变革,教育形势变得更加严峻。由于地域的限制、思想的局限,在知识效益漫长遥远不可预知的兑现期前,乡民们更愿意考虑到眼前的实际红利,很多人都前赴后继地奔向了发达的城市,父母离巢,孩子留守。而且很长一段时间,社会上出现了“脑体倒挂”现象,使在很多人的意识里,知识文化从必需沦为了或需。家庭教育的缺失,思想上的轻视,使乡村孩子荒废学业的几率大大增加。“读书有啥用,看看人家出去打工,没什么文化还不是照样挣大钱。”这样的论调在乡村流行一时,尤其是春节,那些在沿海发达城市打过工见过大世面的乡亲,满面春风一身锦衣荣归故里时,让薪水微薄多多少少显得寒碜的老师劝说孩子读书的勇气与力度也不由得弱了几分,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一种文化与教育理想日渐式微与尴尬的感觉。曾记得自己曾去劝说一位家长,让他多管管孩子,让孩子认真学习,说两年后指不定还能考上师范高中什么的。结果家长干脆利落地怼了我一句:“读那么多书干啥?当啥子老师哟,像你拿那点工资有啥用,你看我们院子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家都在挣大钱!”本想讲讲文化与孩子的未来,讲讲孩子未来家庭的起点,讲讲学习对提升精神境界塑造健康人格的作用,但家长几句实证凿凿的话堵得我无言以对,语塞半日。

打工妹(王凡 摄,图片来源:中国艺术报)

除此以外,当时的娱乐文化环境对乡村教育也带来了巨大冲击。随着生活的日渐富裕,科技的发展,乡民家大多有了电视,人口相对集中的乡镇也有了录像机、影碟机。改革开放在搞活经济的同时,也繁荣了文化市场,这种繁荣在乡镇的直接表现是大量的影视剧涌现,尤其是港台剧、新加坡剧等。既歌颂武侠爱情、英雄佳人,也渲染黑道赌场、暴力色情等。总之,泥沙俱下,汹汹而来。虽然乡村学生们的视野宽了,但年少懵懂、不辨良莠的孩子,心中狂热的因子也被强烈地激活了,于是,向往,模仿,尝试,一时间,闯荡江湖、游侠于世成了很多孩子的理想。家长无暇管教而孩子精力又过剩的,很容易就沦为山寨版的黑道英雄、江湖侠客,三五人一伙,七八人一党,美其名曰月亮帮,斧头帮,峨眉派,青城派,时不时总想打打架,逞逞豪气。女孩子呢,开始做梦,梦里自己就是那个痴情多愁被白马王子被英雄解救的公主。父母外出不见踪影,孩子也想从课堂逃离,而老师呢,日日和孩子们周旋,总相信精诚所至,精石为开,顽石终会点头信服,相信“太阳会破开雾霭透出光来,绽放岀感动天空的明亮微笑”。

录像机

到了新世纪,随着城市化战略的积极推进,农村劳动力继续往大中型城市输出,也陆续向小城镇转移,乡村村落大多名存实亡,乡村学校变得萧条冷落起来。虽然民生工程、希望工程的实施让乡上乃至镇上的教学设备与师资的配套更加齐全,但多数乡村学校却在逐年萎缩,学生愈来愈少。一是不少孩子随了打工的父母异地就读,二是对优质教育资源的需求客观上造成了生源向城市的转移,至于那些还留在农村就读的孩子,绝大多数家庭条件较差,无力在城里购房租房,或无人照顾,这类孩子基本上是跟着老人,典型的隔代教育,也有寄宿朋友或亲戚家,或全年住校的。

此时,无论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学校老师已大多是大学毕业生。而当年的中师生,有的即将退休谢幕,有的仍是学校中坚,但都还坚持扮演着小人物大英雄的角色,都还在践行着铺路石的使命,还在渴望着享受脚步碾过躯体时那些疼痛而幸福的战栗。

在风起云涌时,在浪卷潮起时,帮孩子守护着那张安静的书桌,守住未来,守住文化,守住生活,守住寂寞,这仿佛就是中师生一生的使命。在漫漫岁月里,不仅要对抗着物欲和潮流的冲击,守住自己的田园耕地,还要让自己与潮俱进,与生俱进,不被淘汰,不误人子弟。特别是在知识以光速更新的时代,中师生的专业成长何其艰难。学历起点低,当年在师范校受的几乎是通识性教育,缺少学科专业性。

但“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没有一种陡然而起的湍流可以汩没这无边无际的土地与山川,也没有一种凌厉的风霜能阻止我的有形与无形地耕耘和收割。”(刘再复)

时移序迁,世事更换,几百万中师生究竟为教育做了什么贡献?举目回望,纵向而观:当年中师生教过的学生后来做了父母,家庭整体文化较他们的父辈大多高了一层,而几十年过去,学生的孩子大多上了大学,也走向了社会各个领域。中师生的出现,不仅使农村乡镇的教学质量得到整体提升,也使乡村百姓与他们的下一代在文化、经济与社会地位上逐渐呈现出了一种渐进式的发展。这,大概就是中师生这个铺路石最简单的意义所在。

虽然我只在乡村小学工作了7年,但以中师生的身份在讲台上已站了30多年。我以为,岁月的尘埃终究无法覆盖曾经的芳华,漫长的光阴会逐渐显示出铺路石久远的意义。

(全文完)

四川省蓬安师范学校87届毕业留影(作者供图)

作者简介

蒋晓英,四川省蓬安师范学校1987届毕业生,南充市白塔中学正高级教师。2015年4月,被四川省人民政府授予“四川省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2016年6月,被中共四川省委授予“全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2019年被南充市授予“嘉陵江名师”称号,被四川省委教育工委、四川省教育厅授予“四川省教书育人名师”称号。

上期回顾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者:蒋晓英

配图:方志四川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终审:唐志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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