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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杨春彦 ‖ 老屋不老

作者:杨春彦(四川省天全县)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0-08-16 16:55:36 浏览次数: 【字体:

老屋不老

杨春彦

我所说的老屋,并不在城里,而是乡下。是父亲和母亲以及我们六姊妹共同生活过的老宅。

说它老,是因为它的年龄几乎已经高于世界上所有长寿人的岁数。我曾见过2楼临近堂屋门楣前楼板上放着的一块匾额,那上面标注的时间是清嘉庆二十年。百度了一下,嘉庆皇帝执政时间是1796年至1820年,加上赠送匾额前的建造和使用时间,我估摸着老屋的年龄接近200年,甚至更久。母亲去世后第二年,也就是前年,听舅母说政府准备把老屋重新修缮,目的是保护文物,或是用于旅游观光;又说到时候通知我们几兄弟回去登记。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没了下文。

老屋(图片来自网络,与文无关)

从龙门子外的磨坊处往北直走约100米,再右拐,即可看见近600平米的院坝。小时候,大人们常对我们几姊妹说:到大院坝里掐些葱子回来,大院坝指的就是这儿了。

大院坝边上被大人们用一些竹篱笆围着,里面或种些玉米、油菜,或是一些黄瓜、豆荚,再就是土豆、蒜苗之类。它们在四季里绿了又黄。有些在绿过不久之后就成为了家人们餐桌上的饭菜,有的则要等到黄过之后,它们中的一些才被放上餐桌,而另外一些则用来储藏着,等待青黄不接时用来充饥。

篱笆的四周长着一些木槿花,开放时的木槿花有白色和紫红色两种,我最喜欢的,是它们含苞欲放的样子,那时候,我会摘一支或几支带回家中,插入玻璃瓶,再往瓶里放一些水,然后看它们的头颅一天天从高昂着而后耷拉着,最后直至枯萎。有时我干脆直接摘了在手中把玩,玩腻之后扔在院子里,或院子边上的杂草丛中,再也不回头去看它们一眼,然后在母亲呼唤吃午饭的声音中匆匆离去。

木槿花(图片来自网络)

秋夏时节,往往在没有星星的晴天夜晚,我们年龄相仿的一群少男少女就会不约而同地来到大院坝里。或站着,或蹲在石坎边上看萤火虫翩翩起舞;有时甚至逮了捧在手中,透过指缝看它们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有时则三五成群互相追逐嬉戏。有月亮的夜晚,年富力强的青年小伙偶尔会用单手把我们举在月亮底下,让我们看着自己的影子数数字,以此炫耀他们的臂力。那时候,我们就会在空中呆很久,以至入梦。

院坝左侧有长约5米、宽60厘米、高30厘米的7阶石梯。石梯的两边还连接着被打磨得光光亮亮的,像两把利剑一样的长条石,它们从梯坎顶端斜插入地。小时候的我们常在上面比赛“滑滑梯”。石梯的两边分别有两个终年蓄满水的长方形大水缸。在水缸长边上的约摸中间处,有月牙儿一样的波浪形缺口,那是院中的人们长期在上面磨刀形成的。缸子里面装的水,是无根水,小时候以为那水是用来吃的,现在知道那水是备用的,若一旦四合院里有谁家发生了火灾,那水就会派上用场。两个水缸的北面矗立着的,是两户人家的各三间青色瓦房。瓦房的侧面还各有两间偏房。记得在懵懵懂懂的幼年时代,常看见一个驼背高瘦的老人,站立在右边他家门外的水缸上面咳嗽。有一天,他咳个不停,估计是咳累了咳烦了,便自言自语地说道:恨不得一头栽进水缸里淹死算了!

左侧水缸北面石坎上的瓦房,是我的同学强子家的。小时候,我常和强子一起在他家外面玩耍。有时玩吹“毫子钱”——我们各自把个数不等的硬分币放入自己紧握的手中,然后摊开,看谁手中硬币的块数多,谁就占先。之后把两个人的“毫子钱”一起握在手中,用力地尽量把它们撒开些;再深吸一口气,把硬币从一面吹翻到另一面,吹翻的硬币就属于自己了。偶尔我们也玩“打纸”,打纸的玩法是把对方用报纸或书本纸折叠而成的较厚的“方形纸”放在地下,然后甩开膀子使劲把自己的方形纸“砸”在地下的方形纸上,如果砸翻了一面,就可以赢走。这种玩法没有诀窍,只能用蛮力,往往玩一场下来,胳膊手腕都是疼的,并且满背心的汗水,更多时候,脸被带尘土的手擦得黑不溜秋。

游戏“打纸板”(图片来自网络)

上完石梯,就是过厅了。过厅外有三道门,中间一道门的两侧,分立着两尊石雕狮子,猛一看去,栩栩如生。双脚刚跨过门槛,进到过厅里,一股凉飕飕的风就会起自脑后,让你不由得站住脚步,向石板铺就的院坝左右两边以及正前方分别眺望。

院坝的左边是磊子家。磊子小我8岁,却喜欢跟我一起耍,磊子白里透红的脸上嵌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我们常常一起在晴朗的夏季到田边地角去掏“地瓜子”。地瓜或五六个一群,或二三个一堆,有的则独处一隅,作沉思状。它们中的一些个大而且红透,这样的地瓜吃起来非常甜。一些个小没红的,则不甜。当我和磊子掏得一堆地瓜后,我们就到小溪里清洗,洗净后,磊子就会把大而且红的地瓜让给我吃。那时候,我的心比地瓜更甜。长大后,在外工作的我偶尔回家,听见邻里说,磊子常常帮我年迈的父母背水。我感觉我们的关系更铁了。

院坝的右边,紧挨着两户人家。第一户是祥子家。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藏着一份感恩,我不说,许多老屋周围的邻居并不知道,包括祥子。那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在我们村,大家都处于贫穷落后状态。一天上午临近午饭时刻,在院坝里闲逛的我听到祥子母亲切菜的声音,并且有腊肉的香气飘进我的鼻子,我情不自禁地向他家的房门走去。在那个年代,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带着我们大大小小六姊妹,并且患着一身病,一年四季很少吃肉。当正在切肉的祥子母亲发现站在她家门口的我时,切了一大块肉走过来递给我,我二话没说,狼吞虎咽般把肉吃进了肚子里。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那块接近半斤左右的五花肉,我还想起吃进嘴里时,腊肉那种腻腻的油油的香香的味道。

第二户人家是清子家。听老一辈的人说,清子的父亲当过队长,童年的我并不知道。我所知道并记忆深刻的事是关于他母亲的。那是在一个夏末黄昏时分,听说清子的母亲在坟园子里头遇到鬼了。大家不约而同来到他家窗外。那一刻,月亮已经升起,月辉洒满整个院子。院子里他家窗前,不一会儿就聚集了许多人,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有人说,清子母亲下午背粪到园子头,那里有许多的坟茔,因为阴气太重,有鬼出没,所以撞上鬼了;有人说,她回来后尽说胡话。见到茅房说那是厨房,见到卧室又说那是茅房;见到家里的人喊出的全是已经死了的人的名字。后来有人去请了一队余通华的母亲来,说她会驱邪。我们是二队。经一番施法,清子母亲终于清醒过来。醒过来后的清子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干啥子哦?!……

过厅正前方,隔着不足40米距离的石院坝对面,矗立着长50米、进深20米左右的五间七柱的高大楼房,就是我们家居住的老屋了。至于老屋是怎么被先分成两户,后来又被分成三户人居住,我是不可能完全知道的。只是自我有记忆时起,就知道右边的舅舅家和我们家便与左边的王家隔着堂屋居住。据老一辈讲,左边的王家是建国前从张家山搬来的。

老屋大门前石板镶成的院坝边石梯上,夏天的夜晚,老人们常和儿时的我们坐在上面讲那月亮上“张果老”砍树的故事:张果老常常在夜里砍树,白日休息,张果老在夜里把树砍开的口子,经过白日的修复,到晚上又合上了,所以张果老就夜复一夜地砍啊砍,他期望有一天砍倒那棵千年古树,不让它遮住月光,让月亮显得更大更圆更耀眼,那样就可以让夜行人轻易找到回家的路了。如今我知道了“张果老”砍树的故事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愿望而已,月亮上所谓的树,不过是月亮上的山遮住太阳光所形成的阴影罢了。

从堂屋大门往里走,右侧房屋的后半部分就是我们家了。站在堂屋里,随便往左右望去,都可以看见直经达60至80厘米的楠木柱子。由于年深日久,它们皆呈现出黑灰色。两边分别有5根,它们都分别立在一块大小相当的石墩上,而两面的墙壁和楼板也都镶着青一色的楠木板子。柱子底部与房梁顶端的距离超过4米。小时候,春天来临的季节里,常看见有燕子在房梁与楼板之间做窝,它们在堂屋与梁间翻飞呢喃,热闹非凡。

跨过第四根柱子,一堵木板墙阻挡了视线,从右侧的门跨进去,左边是约有30平米的“道坐子”。“道坐子”上面全是竹子铺就的中间有缝隙的楼板,小时候听大人们叫“竹架子楼”。右边是一道厚厚的宽宽的高高的木门,推开门的瞬间,门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进门后就是我们家了。

小时候,我住在靠近舅舅家隔壁的小房屋里头;稍大一些后,我睡在了与饭桌和碗柜同放一起的、父亲从外县老家搬来的雕花床上。我们家一共有四间屋:两间小一些的房屋;一间大一些的与大门连接的房屋,有点像现在说的客厅;另一间就是厨房了。外婆去世后,我就不睡里面的小房屋了。因为外婆生前所住的房屋与我睡的小房屋只隔着用白色纸张糊住的方格窗子。胆小的我总觉得她一直睡在隔壁,这令我整夜不敢入睡。

睡在外面后的我感觉好多了。春天,把窗子推开,可看见竹木林里冒出的笋尖,偶尔去摘了,可做着下饭菜;夏天,把窗子推开,可听见此起彼伏的蝉鸣;秋天,把窗子推开,秋风一起,随风飘下的不只是落叶,更有竹木林里那棵大大的、高高的、枝繁叶茂的板栗树上落下的板栗子。

捡板栗是我童年的最爱,也是我们四合院里所有童年的最爱,有时候,大人们也会加入进来。早晨,天不亮,我们就会点着煤油灯,或是打着手电筒到竹木林里,用手刨开草丛或是树叶,去寻那晚间因成熟而落下的板栗子;偶尔,板栗子是带着外壳一并落下的,那时,站在树下的你就要小心了。板栗的外壳呈刺猬状,从高高的板栗树上落下,扎在人的头上,那个痛才叫痛彻心肺。我是尝试过一次的,不过,我并不想尝试第二次。

捡板栗(图片来自网络,与文无关)

冬天,把窗子推开,便可看见满林子的雪,洁白的雪覆盖在树叶和灌木丛上,而树叶和灌木丛下,是或三五只,或七八只“红豆鸟”在跳来跳去,它们正在寻找虫子吃。那时候,正是我们扳“瓦匟子”,或是“刷竿子”的时候。我们把鸟逮了,常常是装在鸟笼子里用着观赏,有时则直接烹饪或放上盐烧烤了吃,味道巴适极了。

离窗子2米远有一道木门,推开门就是厨房了。小时候,冬天的夜来得早,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没点灯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围着灶火的我们几姊妹讲鬼故事,每次讲到惊险恐怖处,我就想去茅房,推开吱呀吱呀的灶房门,望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门外,总感觉那鬼就藏在门外黑暗处的某个角落,等着我跨出门的双脚一落地就把我抓走。所以几乎每一次,我都不把门关完,而是留着门缝,让微弱的火光照出来,给我壮胆;常常不待小解全净后,我就会以最快速度返回火堆旁,靠向火堆的身子也比先前更近了些!……

离我的雕花床头2米远的墙壁处,斜立着一架木楼梯,楼梯顶端开有一个3米长宽的方形孔。有太阳的早晨,晚起的我,就会看见无数的太阳光柱从瓦背的缝隙处直射下来,那光柱里满满的都是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木楼梯与现在我们看到的一般人家里的梯子是有区别的:宽宽的楼梯板,跟现在的水泥楼梯步一样。两个楼梯板之间相距40厘米左右,楼梯板深深地穿在一分为二的高大楠木中,上起楼来,感觉稳稳的,妥妥的,纹丝不动。楼梯一共有15步。上到楼上,所见墙壁的柱子是从一楼的房柱延伸上来的。不过,看起来比一楼的柱子小了些,从柱子往上,高的地方约有六七米,矮的地方三四米。

木楼梯(图片来自网络,与文无关)

楼分两层,小时候大人们叫我们几姊妹上楼拿东西,往往要强调到大楼上,那另一层自然是小楼了。在大楼临近院坝的楼板上平放着一块长约3米、宽1米的匾额,匾额上镌刻着四个大字:“紫徵尊诞”,是好友张明清送给房主王枝松的。大楼和小楼加起来的面积是较大的。听母亲讲,小时候,她和外婆被土匪拿着枪逼去逃荒,她们逃出很远了,土匪还向她们开枪,那子弹从她们两的头中间穿过,好险啊!只差那么一点点,其中一个就没命了。第二年回来,两层楼的粮食几乎全被抢光,外婆和她把两层楼的干草枯叶刨开后,清扫起来的谷子打成米都吃了一年!

时光荏苒,母亲走了,外婆走了,外曾祖父走了……老屋就像一个更加长寿的老人,它目睹了时代的更替,天空的变幻;目睹了一代又一代的亲人们从出生到死亡的全过程;目睹了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目睹了他们的勤劳和勇敢,懦弱和卑贱……

如今,老屋依然矗立在四合院的最高处,昂着头,正用它饱经风霜、睿智而冷漠的目光傲视着整个村落!也许它的寿命还很长,也许它是姑娘小伙正当年。

老屋不老!……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杨春彦(四川省天全县)

配图:方志四川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终审:唐志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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