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虚掩
作者:廖静仁《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26日 06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搬家那天,我郑重其事地交代说,今后无论昼夜,都要为路过此地的人进屋看书或饮茶解渴,留一扇虚掩的门。
有屋便有门。关闭自己的门,拒绝别人的门。门虚掩,便能与天地万物相通。
那么人心呢,也会有门吗?应该是有的,虽然无形,肉眼看不见它。在有的时候,无形的门,比有形的门更能坏事——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就是心之门吗!
我说的门,是儿子为我在老家乡下盖的书屋的入户大门。
为了这扇门,儿子和儿媳还发生过争执。儿子偏向于传统,主张进老山界采购连体古杉,请本地木工来做,儿媳是做美术编辑的,满脑子时尚理念,说门就是人的脸面,不能做成那种愣头呆脑的大宅门。老婆同意儿媳的意见,说,是应该与村里其他楼房的门有所区别。我却始终不发一言,只作自在观,而心里却已经对“门”这个词,作过反复多次的掂量和揣摩。
最后两人都做了妥协,由家私公司定制,但做了大宅门式的门头,门上有两个黄铜门环,锁却是指纹防盗锁。搬家那天,我喊应老婆和儿子郑重其事地交代说,今后无论昼夜,都要为路过此地的人进屋看书或饮茶解渴,留一扇虚掩的门。我继而还说,破旧立新,这是与时俱进。但“旧”里也有好的东西,好东西如同种子,怀在人们心里,日久必会生出根来,发出芽来。人们把这称之为怀旧。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逆风而行,但弘扬夜不闭户的村里旧俗,总得有继承者。
老家白驹村不大,也就千余人口,据传是明洪武年间从江西迁徙而来,民风淳厚如馥郁老酒,数百年来,一直有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好风气。只是后来这种好风气渐渐给遗忘了。
新居落成搬家的那天清晨,2018年农历腊月十九,东方尚未破晓,老婆就起床了,于是催我也起床,并崽呀崽地叫醒了儿子。我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五点。老婆正色道,搬新家是大喜事,进新屋前还有随乡入俗的仪式要举行,宜早不宜迟。
我们到了新家门口的外天井,这是一方约三十坪的空地,儿子把手中的炭盆居中放下,炭盆里有备好的引火细柴,细柴之上有上等木炭,这是点火时要用的。有家就有火,薪火相传,红红火火。旧俗里有哲学存焉。儿子又把事先藏在天井一角的鞭炮和礼花炮依次摆放好;盛粮米鱼柴的茶盘,仍由老婆端着,我只是专门负责掌握时间的,儿子给了我一个封号,叫司仪。此时天已经亮了,东边的天际呈一片橘红,向一碧如洗的高空缓缓弥漫,真是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我打开了早备好的分秒表,笑着跟老婆和儿子说,别紧张呀,还早,离指定的时间还有七八分钟。老婆却又不高兴了,瞪我一眼说,到底是七分钟还是八分钟呀?一点都不虔诚,搞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儿子的打火机已握在手中,又掏出了芙蓉王香烟,先点一支递给我,自己也点上一支并扮了个鬼脸悄声跟我说,妈就是乡风习俗的忠实信徒。见老婆仍一如既往地庄严着,我也就憋住了呼气,眼睛盯着分秒表心里倒数时间:六十秒、五十九秒、五十八秒……我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鞭炮和礼花就已经炸响,天空一片璀璨……
炭盘里的火越燃越旺。我心一热,思绪亦如礼花,千条万缕地交织展开……
新居选址在资水北岸金鸡岭下的一个江湾,名叫孟公塘,下游是激浪奔涌的奔洪滩;上游是传说中护佑往来船只的孟公神崖,崖头上密布纤痕,也是我的散文《纤痕》的实景地。
我当时选址在此地是有缘由的,这里曾经是我少年时的讨吃所在,也是我后来开始文学创作的福地。这得要扯远一些。我和弟弟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是在寡妇祖母的拉扯下长大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已经十二岁,初小尚未毕业就离开了小学校门。为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更为了节省下一份口粮,每天早上吃过祖母特制的蓑衣饭(用野菜拌煮的红薯米饭),我就独自一人拿着祖父曾经用过的纤搭肩去奔洪滩,眼巴巴等待上滩的船队出现。那是给县供销社和生资公司从益阳或长沙拉食盐、农药、化肥的船队。拉纤是很苦很累的事,船与激流对峙着,拉纤人把脊梁弯成桥拱状,四肢拼命往前爬行,哪怕是能攀住纤道旁一根藤蔓或一棵芭茅野草,那也是能够增添一分拉力呀!我就是瞅准了这样的时刻加入到纤夫队列中,并把有着一个小竹节的纤搭肩锁在纤绳上去的。吭哧、吭哧的口子声沉缓而有力度,还会不时飚出一句过滩谣来:纤夫拉滩呀,拉直岸呐!不到半袋烟工夫,我就浑身盐汗,甚至喉咙里也冒出了黑烟……当把货船终于拉上滩涂泊在孟公塘后,我会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江湾咕噜咕噜牛饮起江水来。再抬头时,掌艄的船老大就会豪爽地给我扔过来一个或两个他们自己当干粮的蒿子粑粑作酬谢。望着满脸沟壑般皱纹而笑容灿烂的船老大,我的心里充满感恩之情……
日子如流水般汤汤远去,时间到了1984年,当时我已经开始在文学之路上艰辛地跋涉了,脑海中常常回响起奔洪滩的激流,眼前亦漾开了孟公塘江湾千万个问号般的波纹,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纤痕铭刻在我记忆的石壁……于是,一篇又一篇以资水船工和纤夫为题材的散文见诸报刊,后来还被破格招工转干进了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
如今,江上已经没有了拉纤的木船,惨白着脸孔的布帆如日子般翻过,而曾经靠拉纤讨吃的少年也已经退休,回到老家,并决意要盖楼居住于此地,还给新楼取了一个颇为自豪的响亮名字:资水静仁书屋。新居的大厅一分为二:面江的一半为书画创作间,宜面对资江写大字、画山水;靠公路的一半是曲尺形的两壁书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套曾经由我担纲主编的“湖湘文化丛书”,上百册发有我作品的各类杂志,以及我的诗集、散文集和小说集,还有文友们赠送的签名书,也有专门添置的农林畜牧渔等方面的科技性专著,而左侧的入户花园门内,则是能容纳十多人的茶室……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免费对外开放的。
礼花炮砰砰响过,缤纷的花絮仍如流苏,而一轮旭日却缓缓上升了……
全家人在新居过年。年后,儿子、媳妇等回了长沙。我和老婆在家简单度日,平时一起下地种点小菜,更多的时候,老婆打发家务,我自己则或翻翻闲书,或手痒时打开电脑写几行从容文字,愉己养心而已。
门是一如既往地虚掩着……
起初,来家里讨杯茶喝,尤其是进大厅看书的路人寥寥。但无论老幼,只要进得门来,我都会热情相待,亲自执壶泡茶并陪着闲聊家常,茶过数巡后,还主动请客人进大厅,并指着列开整齐长队的两壁书籍说,随便翻翻吧,有喜欢的可以带回家看的,下次记得带过来便是了。于是就去忙自己的事,无非是想让人们如进山或下河一般的大自在。
不久,人慢慢多了起来,不但有本村的青年男女或周末闲在家里的学生,也有下游祠门口村的陌生人,甚至从门前开车路过的司机也会停车推门而入讨杯茶喝……终于有一天,有人却在夜阑人静时驻足门外,良久才轻轻推了一下入户花园的大门,“吱”的一声,门果然是虚掩着的,便又立马拉上门退了回来……也正是那个之前还将信将疑的人,把“静仁书屋的门确实是虚掩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资江两岸。不过说心里话,其实我也做好了最坏打算,就算有人手脚真不干净,从我家带走的,无非也就是书与茶叶之类,况且偷书不为偷,书是要有人看的,何乐而不为?我于是仰天笑道,不信民风唤不回!
没想到只过了几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早上,我破例比老婆先起床,打开房门,似听到大厅有响动,走过去一看,便愣住了: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大厅里用一块干净毛巾擦书柜的玻璃。见了我,她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自报姓名说,我叫黄爱桃,下游祠门口中湾的。见我还在发愣,便解释说,那天夜里偷偷进你们家来刺探的是我男人,因为他打死都不肯相信您真会在夜里也虚掩着大门。现在他终于信了,说您是在带头恢复被忘却了的纯朴民风,所以他让我有空就来义务帮忙。
我听了由衷地说,谢谢您!也请转告你男人,我们一起努力呀!
妇人健康的脸蛋上两个酒窝盛满了笑容,兴奋地说,您同意我来做义工了?
我却用诗歌回道:门虚掩,门闩只是一种象征/没有门扣,锁是柜台里的标本/此心彼心,心心相印/天地本是一体/日月是一对孪生/名叫朗朗乾坤
(作者:廖静仁,系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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