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戴耕泓 ‖ 染坊记忆
染坊记忆
戴耕泓
参观成都蒲江县明月村的乡村旅游,一些手工作坊吸引了我。当植物染布坊出现在我眼前时,已经远去的记忆被拉了回来。外公家齐整的染坊、一口口巨大的染缸、一匹匹深蓝的布,这是妈妈讲的故事。关于勤劳善良的外公外婆、关于深蓝色海洋的故事,又在耳边回响。
会理古城,是南丝路古道上的要冲,中原文化与边地文化在这里融汇贯通,市井繁荣、手工作坊林立。染坊,经营丝绸、棉布、纱线和毛织物染色及漂白布匹的作坊,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行业。染坊起源很早,唐朝已经流行。到了宋朝,随着棉花的大量种植,中原地区从江南引进了纺织技术,并利用从南方传来的蓼蓝种子,种植作为蓝色印染原料的蓝草,土布纺织业以及蓝布印染业随之十分发达,各集镇都相继建立了染坊,接受来料加工印染棉布。
会理古城(蓬州闲士 摄)
明清时期,民间染坊兴盛一时,西南民族地区也开始兴起。川滇交汇的会理,随着商贾往来、移民迁入,染织业也得到了发展。到了晚清时期,会理县小北门外大片种植着蓝草。
蓝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潮湿的林地边,易于种植。夏秋之交,农民采收蓝草茎叶,置木桶或缸内,浸水2-3昼夜,叶片从枝条脱落时捞出,再加入适量石灰充分搅拌,直到浸液由乌绿色转变为蓝紫色时,沉淀后蓝汪汪的所得即是染料,称作靛或是蓝靛。土布虽然朴素,但因为价格便宜又结实,逐渐成为当时民间大众的主要布料。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土布店星罗棋布。普通人家用来缝衣裤的土布,又被称作小布,有些人家购置了小型纺织机,自己织小布。土布店出售的宽布,用来做窗帘、床单、铺盖等等。热闹的集市,像是蓝色的海洋,拙朴幽雅。
我的外公是一个孤儿,因聪明机伶,很小就被会理县城郊三元桥丁姓地主家收留。外公踏实勤快,小小年纪,洗衣煮饭挑水喂猪,三两下就学会,而且手脚麻利,做事干净利落。丁家种了大片蓝草,做的靛卖不完,于是在西城巷深处的大水井旁开了染坊。深不见底的水井旁,忙碌的工人在漂洗成堆的蓝布。西城巷里有许多马店,马帮在此停留休息,幽深处依然热闹。丁家染坊生意很好,染布的,买布的,你来我往。丁地主待人宽厚,而且喜欢机灵的外公,就让外公到大水井染坊学习染布,外公就在染坊做了学徒。到了外公成年时,学成出师,已掌握了整套的染布技术。丁家因无人经营染坊,就把染坊送给了外公。
我的外婆是离县城十几公里的大卷洞凤凰山人,家境贫寒,从小就卖给县城外况家当童养媳。外婆到况家没几年,名义上的丈夫就被狼叼走了。外婆刚满16岁,就被况家匆忙地嫁给了外公。外公外婆一起齐心协力经营染坊,染布加工费便宜,染好的蓝布、青布,颜色自然、清新、美观、典雅,县城内外的人家都爱到外公的染坊来染布,住在山上的彝族也把厚厚的羊毛毡子送到染坊来,染成深厚的青色。染坊生意很兴隆,几年时间,外公有了积蓄,买下了北关粤省会馆(后来的四小旧址)前的一小块空地,盖了土木结构的瓦房,前面是铺子,后面是染坊,一家人住在阁楼上。新染坊名叫曹家染坊,外公雇了3个帮工,收了学徒,租了邻居的地,增添了大染缸,把染坊的规模扩大了。在外公外婆精心经营下,曹家染坊在会理及周边地区名气渐长,因质量好、信誉高,受到大家喜欢,染坊与邻近的云南永仁、华坪、绿劝等地都有业务往来。
就在建国前几年,我的妈妈出生了,深深浅浅的蓝,清清淡淡的草木香,成为她记忆中染坊的味道。妈妈排行老大,每天放学后就在店里记帐,染坊的整套工艺对妈妈来说是耳熟能详:
第一步,准备好充足的染料。隔一段时间,城外种蓝草的农民就拉来一车做好的靛,用蔑篮挑到染坊内直径3米的料池里。
第二步,调色。调配蓝色的深浅。蓝靛可以染出粉兰、天蓝、海蓝、毛蓝、深蓝等多种蓝色和青色。颜色的深浅是技术活,外公凭经验控制染料与水的比例。把染料放入缸内,加入适量的水后,用“缸棍子”不停地搅拌,待染料充分溶解时,用“看缸碗”舀出观察,认为颜色合适为止。如果是新调配的颜色,先用白色布角染色试验,不满意则增加染料或水。
第三步,退浆。退浆前,要在布头标记顾客,墨笔写上顾客的姓名,用一根棉线缠紧,布印染完毕后松开,白底黑字,一清二楚,这样才不会搞混。外婆把需要染色的土布放到大锅里煮软去浆,水温控制在50℃-60℃。退浆后,柔软的土布能更好地着色,染色均匀牢固。
第四步,浸染。把控水晾干的布浸入调好颜色的染缸中浸泡适当的时间,让白布充分吸收染液中的颜色,捞出放在“担缸板”上沥水再晾晒,经风一吹,上色的布就渐渐地由黄变绿,最后变成蓝色。晾干后再染一遍,蓝色加深,浸染的次数越多,染出的蓝色就越深,染一遍的称玉白蓝,染两遍的玉白蓝为毛蓝,两遍毛蓝为深蓝,两遍深蓝为“缸青”,也叫藏青。缸青色最重,深沉透明,干净清亮。
第五步,漂洗。染好的布晾干以后,工人把布挑到弯弯的洗菜桥边,在哗哗流淌的河水里漂洗,去掉浮色、靛渣,一般漂洗二三次即可。漂洗干净,拧去水分后上架晾晒。
第六步,碾布也叫踹布。为了使布平整滋润,色泽亮丽,染好晒干的布需要碾,相当于现在用熨斗熨。首先,将要碾的布喷些水,使之略微湿润,然后卷在卷布轴上,一边卷一边上浆,将卷好布的木轴放在平整光滑的“底板”(青石板)上,再把元宝形的碾布石横放在布卷上,与卷布轴垂直。碾布人手扶木架,双脚踩在碾布石两端,交替用力。碾布石来回滚压轴子上卷的布,直到布碾得平整光滑,没有褶皱为止。
最后这一步需要熟能生巧,脚上见“功夫”。至此,染布的工序完成。
聪慧好学的外公还会扎染、印染。扎染是在浸染前先将白布扎花,又叫扎疙瘩。扎的方法有多种,花纹也有多种。不同的花纹扎出不同的形状,然后用细麻绳缠扎,紧紧地扎严实,让布料变成一串串硬硬的“疙瘩”。接着便是浸染,将扎好“疙瘩”的布料放入染缸中浸泡,经过一定时间后捞出晾干,然后再将布料放入染缸浸染。如此反复数次,最后捞出放入清水,将多余的染料漂洗掉,晾干后将线拆除,再将“疙瘩”挑开,被线扎缠的部分未曾着色,呈现出空心状的白色,便是“花”,一块漂亮的扎染布就完成了。轻轻抖开,柔软的扎染布上,一簇簇花儿开放在深蓝色的水波里。
印染是用羊皮刻上各种花纹图案,用鸡蛋清调石膏粉印在白布上,染出来后再把石膏粉洗掉,蓝底白花就出来了。扎染、印染赋予蓝染布更强的生命力,变化丰富,韵味特强,在那些年代非常受欢迎,做围裙、背带都离不开这些印染和扎染花布。我的舅舅,自小在这“花花世界”里成长,对以后自学成才成为著名画家,打下了色彩与图案的伏笔。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国门被打开,洋布大量涌入,从沿海地区到内地,蓝染布渐渐被色彩鲜艳的洋布代替,而在西南边陲和民族地区,蓝染布受到的影响不大,蓝染布依然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首选布。洋染料从国外传入,这是一种化学染料,着色快,不易褪色,渐渐替代了靛,蓝草种植也就随之消亡了。头脑灵活的外公,率先用上了洋染料,染坊院子里飘动的,不再仅仅是蓝色。周围还有好几家染坊,但生意都没有外公的染坊好。外公为人忠厚,做事踏实,染布生意越来越红火,因此被选为梅葛会(染织行业协会)会长,后来载入《会理县二轻志》。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普遍实行合作化道路,在城镇和乡村组织成立了供销合作社、消费合作社、信用合作社、生产合作社和运输合作社。1957年,会理县成立了各行业的生产合作社,外公关了染坊,加入了染织合作社。当时的民间手工作坊基本关闭了,染坊从此在会理消失了。1961年,成立综合厂,各行业的生产合作社合并为一个生产加工厂。随着纺织业发展,各种布料兴起,土布淡出人们的视线,染布基本被取代。
现在,染布技艺在云南、贵州的少数民族地区还保留着,蓝染、蜡染、扎染花布从生活用品变成了旅游商品。我每次到云南大理,总被一块块扎染花布吸引,让人宁静的深蓝,仿佛是纯净的天空,承载着历史,又记录着今天。染坊记忆已经深深地渗入了生命里,朴实而温暖。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戴耕泓(四川省会理古城旅游景区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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