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胶布大酒店:古巷里的烟火||廖兴友
花胶布大酒店
古巷里的烟火
廖兴友
成都东山,古有五场,商贾云集,繁华常盛——廖家场、甑子场、龙滩寺、石板滩、黄土场。五场之首廖家场即青白江区清泉镇。廖家场背倚龙泉山,坐落于三洲山麓,面向成都平原。从丘陵和平原吹来的风,至三洲山迂回盘桓,有些被林木吸纳,有些在廖家场打转回旋,把栖息在三洲山桤木林里的白鹤扰得嘎嘎惊叫,遍山飞舞。
风,还夹杂着毗河与桤木河的鱼腥味,夹杂着田野里的稻花香,夹杂着果园里的青柚味,飘过廖家场的青石板和灰瓦屋檐,在廖家场鳅鱼巷口打个转,把小青瓦上的枯草吹得沙沙作响,再裹着一缕缕油香飘进人的鼻子——这“花胶布大酒店”的味道,一飘就是200多年。如果你想借助地图去寻找这个叫作“花胶布”的大酒店,那你一定会失望。
花胶布大酒店
20世纪80年代,我和几个乡村文学青年喜欢在鳅鱼巷“混”。逢场天,这群乡村文学青年常在鳅鱼巷的老茶馆喝茶聚会。到了中午,大家就在茶馆隔壁的一家“苍蝇馆子”撮一顿。这个苍蝇馆子没有名字,老板叫廖先奎,七十多岁,鹤发童颜。三五个青年,两荤两素,一人二两白酒,消费三五块钱,酒足饭饱。打个嗝,感觉回锅肉的味都会香到大半条鳅鱼巷。
再一次来到鳅鱼巷,是十年前的深秋。彼时我刚调回廖家场工作,同事说要带我去吃镇上最地道的馆子。鳅鱼巷窄窄的、直直的,像一根挺拔的竹竿。巷子不宽,两旁是木板夹竹篾的老房子,墙皮剥落在地上积成碎白,墙角的青苔顺着砖缝爬,像给老墙绣了道绿边。巷子里,茶馆、饭馆、台球馆多,打铁的、掏耳朵的、开中药铺、开纸火铺的都有,巷子中间,一间屋子门口摆着三张方桌,原木凳上坐着几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正端着白色的瓷碗扒饭,碗沿沾着几滴红油。同事指了指:“到了,这就是花胶布大酒店。”
我愣了愣,抬头看,没有店招,也看不见门牌号。平视屋内,摆放着几张大圆桌。人头攒动,划拳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这哪里像“大酒店”?屋顶的小青瓦缺了好几块,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屋里架着一层花花绿绿的胶布,胶布边缘垂着些水珠——想来是前几天下雨漏的,主人家就用这法子挡雨。屋角堆着几个蜂窝煤炉,炉口还冒着青烟,炉边的墙被熏得发黑。正打量着,一个穿围裙的妇女端着盘子从屋里出来,嗓门亮堂:“快坐,肝腰合炒马上好!”同事笑着应:“幺孃,这是新来的同事,带他尝尝你的手艺。”
“我晓得,你是我的本家,我老汉儿开饭馆那阵子,你经常来我们店吃饭。”
后来我知道了,这妇女就是廖先奎的幺女廖幺妹,“花胶布大酒店主理人”。那年她44岁,黑发里掺了些许白发,却梳得整整齐齐;围裙上染了油星,却洗得干干净净。她手脚麻利,刚把我们的碗筷摆好,又一头钻进厨房,隔着木门能听见锅铲碰撞的脆响。不一会儿,一盘肝腰合炒端了上来,猪肝嫩得掐得出水,腰花没有一丝腥味,裹着红亮的酱汁,撒上几粒葱花,刚上桌就飘出一阵香。
我夹了一筷子,鲜辣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忍不住赞了句:“好吃!”廖幺妹坐在旁边剥蒜,听见这话笑了:“好吃就多吃点,我们家的菜,都是当天早上在菜市买的新鲜货,从不搞那些预制菜。”
四代人的故事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间没有招牌的小馆子,藏着廖家四代人的故事。
廖幺妹的曾祖父,清朝末年就在鳅鱼巷开馆子。据说那时候,鳅鱼巷还是廖家场最热闹的地方,巷口的黄葛树下摆着卖糖画的、捏面人的摊子,喝盖碗茶的桌椅,来往的客商都爱往巷里钻——不为别的,就为尝一口廖家的菜。那时候没有花胶布,也没有“大酒店”的戏称,馆子开在黄葛树下,几张方桌,一个炉子,廖家曾祖父握着勺子,炒出的回锅肉能香遍半个廖家场。后来廖幺妹的曾祖父老了,把勺子传给了她爷爷。爷爷走了,1922年出生的父亲廖先奎,16岁就接了这个摊子,还是在黄葛树下,还是那几张桌子,只是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我爹炒了一辈子菜,手上全是老茧。”有次我去得早,廖幺妹坐在门口择菜,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泛起一层柔光。她指着自己的手掌,“你看,我这手也粗,就是年轻时帮我爹择菜、洗碗磨的。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天然气,全靠蜂窝煤炉,炒一个菜要守着炉口扇半天,我爹的胳膊到后来都抬不起来。”
1997年廖幺妹26岁,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馆子。在此之前,她和丈夫李德祥在外地修铁路,白天扛着钢轨走在工地上,晚上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心里却总惦记着家里的老人。“我爹年纪大了,我公婆身体也不好,想着总不能一直在外头漂,就回来了。”廖幺妹说,回来后,老公李德祥跟着她爹学炒菜,从切菜、生火开始,一练就是半年。李德祥有天赋,也肯下苦功,能做出的菜品超过200个,最快15秒就能炒好一盘肝腰合炒,味道丝毫不差。
起初馆子只开半天,中午客散就关门。不是生意不好,是廖幺妹要回家照顾瘫痪在床的公公。“老李的爹那时候病得重,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管,我中午忙完店里的活,就得赶紧往家跑。”街坊邻居都知道廖幺妹孝顺,说她比亲闺女还亲。有次邻居家的小孩发烧,家里没人,还是廖幺妹抱着孩子跑了两里路去卫生院,回来时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从1997年开业到2007年,经营了十年,廖幺妹的馆子都没有店招店名,馆子一年四季顶着几块花胶布,好吃嘴们脑洞大开,取名叫“花胶布大酒店”。那时候馆子的屋顶漏得厉害,市面上买不到小青瓦,老李找不到新瓦补漏,就买了几卷花胶布,在屋里架了一层。胶布是彩色的,红的、蓝的、黄的,拼在一起像块花布,客人来了,看着这奇特的“屋顶”,就打趣说:“你们这哪是小馆子,分明是‘花胶布大酒店’嘛!”
这名字一叫就叫开了花。有人觉得是调侃,毕竟这馆子只有十三张圆桌、三张小方桌,连个像样的门脸都没有;也有人觉得是尊重,尊重这两口子的实在,尊重这上百年的手艺。还有人叫它“廖幺妹饭店”,那是廖幺妹刚接手时,客人们给取的,透着一股亲切。廖幺妹倒不介意,客人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她只在乎菜的味道,在乎客人吃得舒不舒服。
传承的难题
在等菜上桌的时候,我喜欢站在街沿边看店面内的李德祥面朝鳅鱼巷炒菜。中午时分,店里坐满了人,吆喝声、碰杯声此起彼伏。李德祥站在灶台前,左手端锅,右手握锅铲,火苗从炉口蹿出来,舔着锅底,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映得他脸上通红。他动作极快,下油、放料、倒菜、翻炒、装盘,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锅铲碰撞锅底的声音,像在敲打着一首节奏明快的歌。不一会儿,一盘热窝鸡端了出来,鸡肉鲜嫩,汤汁浓郁,客人夹了一块,忍不住喊:“李师傅,你这手艺,比城里的大饭店还强!”李德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话不多,笑着说:“只要你们爱吃就好。”
只是这“天天炒”,也让李德祥落下了职业病。他的左手因为常年端锅,关节有些变形,右手的虎口处有一处厚厚的茧子,那是握锅铲磨出来的。廖幺妹心疼他,有时会劝他:“老李,该歇一歇了!”老李说:“客人等着呢,哪能歇?”
“花胶布大酒店”能开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遇到了一个厚道的房东。房东是个老人,住在巷口,几十年了,房租从没涨过价。有人劝房东,“现在廖家场的房租都涨了,你也该涨涨。”老人说:“老李、廖幺妹两口子不容易,守着这老馆子,也是在守着廖家场的味道,我的铺面租金要是见风涨,他们的菜价就得涨,客人就少了,这馆子就很难开下去。”廖幺妹也感激房东,逢年过节,总会端些菜送到房东家,老人也不客气,乐呵呵地收下,还总说:“你家的菜,还是老味道,好吃。”
其实,“花胶布大酒店”的菜价,确实便宜得让人惊讶。一个素菜10块钱,一个荤菜15块钱,热窝鸡按斤称,一桌十来个人,不喝酒的话,两三百块钱就能吃安逸。
也有人劝过廖幺妹,说现在外卖平台火,不如合作试试,能多赚点钱。可廖幺妹都拒绝了。“不是我们傲气,是真的搞不赢。”她说,店里的客人本来就多,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做外卖,“要是做了外卖,店里的客人就照顾不好。”
这份“执拗”,也让“花胶布”成了廖家场的一个传奇。过去,有些人觉得这里没档次,带客人来觉得没有面子,后来看到每天门庭若市,忍不住进去试试,结果一吃就成了常客。
只是,这份传承了上百年的手艺,如今却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廖幺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结婚后从事保险业务,小女儿刚上大学,学的是美术绘画,都不愿意继承这个馆子。“她们嫌累、嫌油烟大,我也不怪她们。”廖幺妹说,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天天守着灶台,闻着油烟味呢?有次小女儿放假回家,老李让她学切菜,结果没切几下,手指就被切破了,哭着说:“爸,我真的不想做这个。”老李看着女儿,心里又疼又无奈,只好再也不提让她继承馆子的事。
“有时候我也在想,等我和老李干不动了,这馆子怎么办?”有次我去店里,廖幺妹正坐在门口发呆,看着巷口的黄葛树,眼神有些迷茫。“这馆子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传了四代,要是在我手里断了……”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用围裙擦了擦,又强装笑脸,“不说这些了,你想吃点什么?我让老李给你炒。”
我想,或许有一天,廖幺妹和李德祥干不动了,或许这“花胶布大酒店”真的会消失。但我相信,这上百年的烟火、这地道的味道、这廖家人的实在和厚道,会永远留在廖家场人的记忆里、留在每一个吃过这里饭菜的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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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5年11月18日第8版
作者:廖兴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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