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民族社会文化构建与文明交流互鉴之视窗
作者:杨筑慧《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10日 11版)
稻米是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人们的重要食物(全球60%以上的人口以此为主食),一般来说,根据其淀粉含量可分为粘稻与糯稻两类。粘稻米质黏性小而胀性大;糯稻米质黏性大而胀性小。糯(包括稻和米)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在人们日常生活和国民经济中有特殊的用途和地位,能够体现世界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与内涵,并对族性有一定的形塑作用。
民族社会文化构建之糯
中国是世界上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在长期历史演变中形成了与之相关的社会文化,稻作农业也因此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根基。尽管学术界对稻作文化的研究成果丰厚,但对于糯的社会文化研究相对薄弱,对其在一些民族社会文化中的意义尚缺乏深入认识。
秦汉时期,在长江中下游和岭南地区,广泛分布着“越”“苗蛮”等族群,他们被认为是今壮侗语族和苗瑶语族民族的先民,不仅参与了野生稻的驯化过程,而且以之为基础建构起自身的社会文化体系,不过至今在学术界尚未对早期的栽培稻是糯或非糯作出判定。史书记载、考古发掘以及民族志资料表明,糯稻有可能是最早出现的栽培稻。有学者指出,“糯”字首见于晋吕忱的《字林》:“糯,黏稻也。”不过,糯的同义或异体字自殷商以来便已出现在史籍中,如秫、稌、稬、穤等,时人以之为原料酿酒敬献祖先。春秋时期的吴越人据说也曾以糯米为主食。西汉时期,随着中央王朝对南方地区的开发,以及东汉后北方汉人的大量南迁,逐渐改变了当地人以糯为主食的习俗,此后糯米多作为酿酒、年节食品和点心的原料而留存在这些地区。百越和苗蛮族群的后裔则在历史的变动中不断迁往贵州、广西、云南等地,他们带去了糯稻种子,并结合山区特点,培育了许多新品种,使之更加适应多变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糯米营养丰富、口感香甜,糯稻草有着广泛的用途,故直至20世纪50年代,部分壮族、傣族、侗族、布依族、苗族、瑶族等民族,仍广泛种植糯稻,以糯米为主食。
稻作农耕主要包括犁田耙田、水利建设、选种、播种、育秧、插秧、积肥与施肥、田间管理、病虫害防治、收割、入仓等环节。人们根据四季代序和作物生长的自然节律与特性,形成一定的耕作方式、组织形式、合作关系,以保证粮食的收成,其中凝结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协作共处之道。以此为基础,南方一些民族逐渐构建起与糯相关的文化事项,涉及物质、制度与精神等层面。物质文化主要表现为与糯稻种植相关的生产技术、生产工具、村落布局、民居、饮食等;制度文化包括社会规约、社会组织等内容;精神文化包含宗教信仰、文学艺术、节日庆典、社交礼仪等。在南方部分民族深层次的文化意涵与精神气质中,都可以找到糯的身影与烙印。可见,糯稻种植承载着一些民族的悠久历史,是其社会文化的重要根基之一。
文明交流互鉴之糯
除中国外,世界上以稻米为主食的国家主要集中在东亚和东南亚,它们也是稻谷的主要生产区。栽培稻的起源、生产、食用、传播、销售及其他使用,不仅对所在国家的国民经济、人们的日常生活、社会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也造就了部分地区的文明史和微观全球史。数千年前起源于中国长江中下游的栽培稻,随着人群的迁徙与流动,逐渐向周边国家和地区传播,并成为当地主要栽培的农作物和人们的主食,也构建了其社会文化体系和文明内涵。
栽培稻大约在公元前350年经过朝鲜半岛或从长江下游渡海传入日本九州,之后又传入日本其他地区,逐渐取代了传统的采集—狩猎生计,形成了日本的稻作经济和稻作文化——弥生文化。有学者认为,最早传入日本的水稻为“赤米”,即糯稻,日本寿司有着糯米饭吃法的遗风;糯米至今在日本仍处于祭祀米的地位,过年时以糯米制作的镜饼(类似于中国的糍粑),是专门祭祀神灵的物品。
在公元前10世纪前后,稻作农业经由淮河流域、山东半岛传入朝鲜半岛,并逐渐发展为当地人主要的生计方式。尽管目前朝鲜半岛的居民不以糯米为主食,但以糯米为原料制作的食物十分常见,如年糕、冰糕、糯米鸡、冬至汤团等。年糕在朝鲜和韩国人的年节、民俗生活、祭祀活动及社交礼仪中具有特殊意义,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年糕文化”。
大约在公元前4000多年前,现东南亚一些地区开始出现水稻种植,越南北部的红河流域下游、泰国东北部地区都发现了稻作农业的考古遗存。东南亚地区的稻谷栽培与中国古代百越族群和苗蛮族群的迁徙有密切关系。随着这些族群的南迁,糯稻种植逐渐广布于中国华南、西南地区,并进入东南亚,成为许多地区栽种的主要稻作品种。公元10世纪前,糯稻曾是泰国、老挝、缅甸掸邦和克钦邦等地的优势稻种。至今,在越南、缅甸掸邦、泰国北部和东北部,以及菲律宾、印度尼西亚、东爪哇等地,糯米食品不仅是日常生活的常见物,也是年节和祭祀的主要物品。老挝的糯稻产量占其粮食总产量的85%,是世界上唯一以糯稻为主粮的国家。
中国起源的栽培稻,在许多流入地逐渐演变成为地方品种,当地人在此基础上还不断培育出新的品种。一些品种反向传入中国,增加了糯稻的多样性,丰富了人们的饮食。如清代北京西郊玉泉山脚下的御稻田,曾种植过顺治年间来自朝鲜的糯性香稻(又称高香稻,即高丽江稻的简称);又如1968年,我国从日本引进“农林儒135号”,改名为“京引15”,在苏南、浙江一带推广。
可见,“糯稻文化圈”涵盖了今天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的许多民族,他们虽然各自生活在不同国家,有自己的社会文化体系,但在历史长河中交往交流,相互借鉴,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共享诸多文化元素和价值理念。
今天,糯的种植面积已大大减少,传统品种大多已消失,社会文化意义日渐消隐。有学者认为,18世纪后糯稻在一些东南亚地区的衰微是由于籼稻的引入而发生的。而我国自清代以来,由于人口流动、政策调整、新的饮食习俗和食品进入糯稻区等原因,南方许多地区糯稻种植逐渐减少。糯稻不抗旱、易倒伏、产量较低,稻谷种植收益少等因素,也使人们慢慢放弃了糯稻种植。
糯的社会生命史犹如一面视窗。作为一种在历史上广泛种植的作物,糯稻耕作在东亚和东南亚许多民族社会文化构建中曾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不同国家和地区人们交往交流的重要纽带。挖掘糯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不仅是认识民族社会文化的路径之一,也是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基础。
(作者:杨筑慧,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南方民族糯稻文化与文明互鉴研究”负责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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