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风 味
山东寿光的文友苏抱琴曾在文章中提到,将槐花连穗摘了,洗净煎饼——这样的阅读经验倒不陌生,常有北方的作家写槐花的烹饪方法,然而我从未亲尝。在南方城市,连槐花都少见,更别说做饼。抱琴还写,贫瘠年代没什么新鲜之物可吃,祖母夏日常摘了南瓜橙红艳丽的大花来入烩。一盆子洗了,拌上面,做成面疙瘩下到有油花的开水锅里。读这段时,正是南瓜的开花季。这种做法我从没吃过,却让我想起少时在父亲工作的空军部队,有炊事员家属也采了一箩金黄的南瓜花,炊事员裹上面糊油炸给我们吃,那是我头一回知道植物的花可食。
在沪工作时,有位北方女同事,她很少吃米饭,再忙也要抽空自己擀面烙饼,周末做凉皮。她和我们说起拌凉皮和制作油辣子的方法,聊得兴兴头头。我当时有点不解,一份凉皮而已……后来想,她聊的是乡情,吃的是乡愁,如同父亲常向我们两眼放光地说起金华的诸种食物一样。
吃什么,怎么吃,透露着一个人的习惯,一个家庭、一个地域的习俗。我想起每年春天,南昌的菜场会有栀子花出售。不是那种洁白的鲜花,是焯烫过变成褐色的花朵,论斤称,半斤花搭配韭菜可炒两盘。买回洗净,起锅倒油,最好加一点猪油,加入栀子花炒,再加韭菜,吃辣的也可加点青红椒,翻炒均匀,起锅前淋一勺米酒,有奇特的香气。花香与春韭的味道交融,于我那是每年南昌春日气息的一部分。如买鲜栀子花,可挑小朵,去掉花蕊,清洗沥水再焯水炒食。或许是我寡闻,在其他地方我没见过这种食法,包括有着食花风俗的云南。
前阵子去赣南客家地区采访,上来一道臭豆腐,当地叫盐蛋豆腐,与我故乡金华的臭豆腐形貌肖似,怀着期待品尝,是另一种味道,颇感几分失落。童年暑假,回爷爷奶奶家,奶奶常带我们去豆制品店买臭豆腐,青灰色的小方块,配兰溪本地产的白辣椒与虾皮炒,那个味儿,起初别说吃,闻起来也避之不及。逐渐习惯后,竟爱上那种特别的味道。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久未吃过。有一次特地向老乡前辈请教这种臭豆腐的发酵工艺。他替我问了几个“吃货”,都答不出。又请常买菜的老婆舅去向做豆腐的小商贩请教,说豆腐要用头道新鲜的豆浆煮,再加炒盐和花椒发酵,才能制成这种特有的臭豆腐。
不同地域各有出产,食俗各异。《梦粱录》和《随园食单》中,一派“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的江南景状。《齐民要术》则是北方属性,此书作者贾思勰就是山东寿光人,书中载有炒饼、造醋、做豆豉、做齑的方法,光枣子的加工方法就有N种——有多少地方的枣堪比山东大枣?
有一次在南京会好友,我在她住的小区采了木槿花炒蛋,她讶然这还能入烩。我说这是与我外婆有关的记忆。外婆说木槿可食,清热利湿,她在世时会采木槿烧蛋汤,起锅时撒一把青葱,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南方木槿丰茂,外婆去世后,见到木槿仍会想到外婆和木槿蛋汤。
外婆去世前,冬天,身患沉疴的她几乎吃不进什么。然而有一次我去看她,她突然说起想喝河蚌汤,要那种细长的河蚌,不要扁圆的,搁几块排骨,加一些萝卜。外婆在此前从不提可能麻烦儿孙的任何要求,仿佛对自己好点是种罪孽。但这次她提出了,并说:“你外公在世时做过的……”我恍然,在临终的日子里,外婆终于逾越她一贯的隐忍,借一道食物把对丈夫的思念说了出来。
有一年冬至将临,在家旁边的街道见有小贩卖河蚌,小小的,细长形!正是外婆说的那种。那时,外婆已不在多年。
外婆在世时,常提到外公在世时的种种:他为邻人开的方子,讲过的古,做过的饭食。习中医的外公擅烹饪——清寒岁月,他仍会勉力为一大家子做点好吃的,其中有道“薯粉丸子”,那是他的家乡江西抚州的风味吧?红薯粉调水捏成扁丸状,关键得用滚热的土鸡汤下丸子,吃来鲜美筋道。外公去世后,逢春节,外婆必做这道菜,袅袅热气中,弥漫着这个大家庭特有的味道。
86岁的外婆去世之后,一家子即使聚也是在餐馆。这道菜从此匿迹。
我的孩子,今后会记得我们为他烹饪过的饭食吗?在家时,儿子总挑剔,说我做的菜不够好吃。今年春天,他独自在沪租房一段时日,偶尔做饭,在微信上问我食材与做法。有一次他说想吃墨鱼淮山排骨汤,在餐馆点了这道菜,全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我把烹制步骤告诉他,他去楼下超市采购食材。一个多钟头后,他发来照片,说汤已炖好,太好喝了!我想,于他那是家的味道。在家时他的挑剔不过是种撒娇,家的味道其实已在他味蕾中蛰伏下来。那些我们为他做过的饭菜,会在长久的年月里一直陪伴着他。
一方食物养一方人,岁月与记忆,最终会以柴米油盐的方式定格与传承。不论多么宏大的历史,其深处也会传来汪曾祺先生笔下“一个女人高亮而悠长的声音:‘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
《光明日报》(2024年10月18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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