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荣州70天

（二）

胡为民

四、买醉“琥珀红”

陆游爱酒，常把报国无门的愁情写在诗词，寄托在酒杯中。陆游的三十多首诗词，与酒有关的辞句就有十五首，二十多处。陆游常常从城西松林的深处信步到县城里去喝酒，他最爱喝的就是荣县本地的土酒“琥珀红”（红茅烧）。

01

双双黄犊卧斜阳，叶叶丹枫著早霜。

沙水自鸣如有恨，野花无主为谁芳？

郫筒味酽愁濡甲，巴曲声悲怯断肠。

赖有生平管城子，不妨驱使答风光。

02

濯锦豪华梦不通，岿然孤垒乱山中。

行歌满道知人乐，露积连村见岁丰。

万瓦新霜扫残瘴，一抹丹叶换新枫。

鹅黄名酿何由得，且醉杯中琥珀红。

——《城上》

那是一个冬阳普照的晴天，陆游处理完公干已近黄昏，这样好的天气，最适合到城里去喝几口。陆游沿着“高斋”通往县城的小径悠然而行。你看，夕阳西下，有两条可爱的小牛悠闲躺在山坡上，一阵寒风吹来，好似给那一片一片红通通的枫叶染上霜；你听，护城河哗、哗、哗的流水恨意绵绵，山坡上的摇曳野花好似窃窃私语，诉说自己是在为谁怒放？

陆游一路赏景，一路遐想，很快来到人流如织的大街上。华灯初上，许多饭馆里坐满人，空气中散发出成都郫县竹筒酒浓浓的味儿，陆游不由得想起远在蜀州（崇州）的家人。远处有人在唱川剧，清丽婉转的声音勾起了他无尽的思乡之情。

陆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过灯红酒绿的街道，走进一家门前有棵枫树的冷清餐馆。这家店里没有广汉的名酒鹅黄，那就来一瓶荣州本地甘醇可的“琥珀红”吧。

荣州城这个小地方，虽说被群山包围，地域狭窄，但是繁荣富足。蜀州的夫人快要生了，不如写一封书信催她们过来。陆游沉醉在荣州烧酒的醇香里。

陆游经常在松林深处的“高斋”自斟自饮，喝醉了神游眉山：

劲酒少和气，哀歌无欢情。故乡不敢思，登高望锦城。锦城那得去，髣佛蟆颐路。

遥知尊前人，指我题诗处。我虽流落夜郎天，遇酒能狂似少年。想见东郊携手日，海棠如雪柳飞绵。

——《醉中怀眉山旧游》

那天公务太忙，陆游处理这些繁杂事天色已晚，他拿出前几天到打的“琥珀红”，抓了几把花生，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几杯下肚，陆游醉意朦胧，感觉自己正与友人师伯浑在眉山游玩，站在高处远望成都，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满满乡愁涌上心，我就如古人一样，题诗一首诗来表明心迹。朋友之间酒喝多了往往会伤和气，软绵绵的乐曲只会徒添愁绪。

一阵风吹来，陆游酒醒了几分，他发现自己其实在“高斋”里独饮，端起半杯酒一饮而尽。我流落偏僻的荣州，喝酒如少年般狂放。我相信不久将来，我们在成都的东郊手牵着手，一同看那如雪的海棠肆意怒发。瓶子里酒喝干，陆游伏在桌子上很快沉沉的睡去，鼾声传得很远，很远……

“高斋”喝酒，也可以浅啜慢饮，吟诗自娱：

梅花又发鬼门关，坐觉春风万里宽。

荔子阴中时纵酒，竹枝声里强追欢。

丁年汉使殊方老，子夜吴歌昨梦残。

白帝夜郎俱不恶，两公补处得凭栏。

——《高斋小饮戏作》

陆游的家人从蜀州来荣州才几天，王氏便生下一个胖小子。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陆游倒了一杯琥珀红，坐在窗前，梅花幽香飘然而至，他觉得自己坐在花香四溢的春风里。

“陆大人，你少喝点酒吧。”里屋传来夫人温柔的声音。

“好，好。”陆游微笑着轻轻地抿了一口酒。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香气四溢的“琥珀红”怎么能少喝呢？家人没来荣州的日子，我常常纵酒于荔子树阴下，强抑酸楚的泪水，笑逐颜开在那一曲又一曲的竹枝声中。时光如流，我已经是五旬的“衰翁”了，昨天又梦回家乡。不过呀，夔州、荣州虽说偏僻，但都是好地方，现在家人都来到这里，还添了人口，如此好事，我要把酒临风，凭栏远眺。

“鹅黄名酿何处得，且醉杯中琥珀红。”诗酒醉情，诗词和酒是陆游排解“报国无门”的两大武器。陆游“醉”荣州的“琥珀红”，“醉”的是荣州旖旎风光，“醉”的是荣州纯朴的民风。

五、“横溪阁”抒怀

陆游工作的闲暇，总爱一个人散散步，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城北三里的耸云山南麓两江汇合处的“横溪阁”。

横溪阁，又名双溪阁，有双溪一从西来其水浊，一从东来其水清，清浊交汇处形成三角洲，宋时书阁就建在洲上。小洲松竹并茂，腊梅满地，水边桃花杨柳，古树参天，溪内水波荡漾，溪上渔舟点点。说起这横溪阁，颇有文化底蕴的“典故”。

北宋大文家苏东坡曾趁看望女儿女婿时在此辅导后学，归来亭又叫东坡讲学亭。北宋画家文与可写有《王氏北溪诗》：

石龟洲北群峰起，一去距城无十里；

烟岚秀气护崖扃，松菊清香泛溪水。

轻裘肥马正荣耀，春韭秋菘任调毁；

待将底物谢移文，谷口浓云白如纸。

石龟者，石龟山也，即双溪书阁所依傍之耸云山。

王氏者，“义门王氏”也。早在唐僖宗广明年间（880—881），陕西长安人王知珏曾来此任荣州和义县令，居县城北郊双溪，他特别喜欢“双溪”山好水好，举家迁荣，聚族而居，人称义门王氏。其王氏孙王梦易，仁宗皇祐进士，就出自这家“义门”。由包拯举荐，授右军巡判，为官清正，颇有政声，为当政者忌，元丰八年（1085）罢官回荣，于双溪岸建“归来亭”，更于山壁凿石洞，教子庠、序面壁苦读，乡人誉为“讲教洞”，当朝名士黄庭坚题字榜其名曰：“地仙洞”。

洞中父子“三地仙”，均贤人。王庠于徽宗朝应能书选拔第一，不愿入仕，归家奉亲养老，沉浸于经史百家传注之学中，在双溪汇口建横溪书阁，著有《王庠文集》五十卷，载《宋史》；王序也以徽猷阁学士驰名朝野，还乡后栖身于遥对“地仙洞”、毗邻横溪阁的“王序塘”。由此传说故事多多，“望儿山”乃慈母接送、遥望兄弟俩读书的山口，“鸭儿石”即河水涨落载送兄弟俩的扁舟。

书楼、仙穴、归隐、弃官、苦读、传说，乱山孤城，义门王氏，这一切自然引起陆游无限的兴趣，游“横溪阁”成为陆游平日里的“常规”活动。

那是一个晴天。昨晚的酒又喝得多了，陆游醒来已是早上9点多了，他喝了碗美味的竹笋羮，从城西的“高斋”出发，前往横溪阁。

荦确坡头筇竹枝，西临村路立多时。

卖蔬市近还家早，煮井人忙下麦迟，

病客情怀常怯酒，山城光景尽供诗。

晚来试问愁多少，只许高楼横笛吹。

——《晚登横溪阁》

一路前行，很快来到横溪阁，只见怪石嶙峋山坡上长满翠绿的斑竹，一群背着背篼的人有说有笑往回走。

“你们这是到那儿去哟？”陆游站在小径的路口问道。

“我们卖了完蔬菜回家了。”有人笑着回答。

“对面怎么还有人在种小麦呀？”陆游又问道。

“那些人家里有凿盐工人，男人又要上班又要种地，时间紧巴巴的，错过季节下种迟了。”有人答道。

想不到荣州人的市场这么意识强，看来我这个旅居在外人不能喝酒误事了，荣州的山光水色就是一首首优美的诗呀。陆游痴痴地想。

游“横溪阁”所见所闻令人回味无穷。当晚，回到住地“高斋”，陆游站在“楼顶”上，吹响笛子，悠悠的笛声如潺潺流水，一泻千里。“横溪阁”成为陆游的精神高地。一个寂寞黄昏，陆游吃了晚饭，他又向“横溪阁”进发。

楼鼓声中日又斜，凭高愈觉在天涯。

空桑客土生秋草，野渡虚舟集晚鸦。

瘴雾不开连六诏，俚歌相答带三巴。

故乡可望应添泪，莫恨云山万叠遮。

——《晚登横溪阁》

陆游登上横溪阁最高处，夕阳西下，钟鼓楼悠悠的钟声响起来了，恍惚觉得自己流落在天涯。举目远望荒草丛站立着几棵光秃秃桑树，几只乌鸦河里飘摇的小船上。湖面雾茫茫一片，隐隐约约的传来的渔歌，带着家乡的腔调。

唉，陆游叹了口气。八年没有回家乡了，想起家乡我就会流泪，千山万水遮不住我对家乡的思念。

“横溪阁”是思乡的平台，当然陆游不只是为了看风景、抒情怀才游“横溪阁”，他还会为赴“小宴”而去。

粉破梅梢，绿动萱丛，春意已深。渐珠帘低卷，筇枝微步，冰开跃鲤，林暖鸣禽。荔子扶疏，竹枝哀怨，浊酒一尊和泪斟。凭栏久，叹山川冉冉，岁月骎骎。

当时岂料如今，漫一事无成双鬓侵。看故人强半，沙堤黄阁，鱼悬玉带，貂蝇蝉金。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

——《沁园春·三荣横溪阁小宴》

那是梅枝上粉红花苞绽破，萱草丛鲜绿嫩叶拱动的初春，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陆游受朋友之邀，前往“横溪阁”赴“小宴”，吃罢早餐，他卷起“高斋”的帘子，拄着拐杖出发，一路慢行，经过一汪池塘，有鱼跳出水面，再往前走，经过一片林子，暖风和畅，小鸟鸣叫。

陆游落座不久，宴会就开始了，窗外，荔枝树的枝条稀稀疏疏泛绿，屋内人，委婉哀怨《竹枝》在脑际盘旋，以前在阁上凭栏所之花草、游人、林木一一在脑中闪现，山河永恒，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岁月无情。悲从心生，陆游端起酒杯豪饮起来。

酒入愁肠，陆游感慨万千：年轻时一腔热血，满怀壮志怎么也不会想年过五旬，许身报国大事难成。昔日的朋友多半封官授爵功成名就，腰金衣紫。我一心只思恢复，不求个人利禄的反而报国无门，请缨无路，只落得“万里凄凉”，流落异乡。其实，我心里装着沦陷的长安，渴望早日收复失地。

往事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陆游越想心里越乱，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秀美的山水，涤荡心灵，古风悠悠的“横溪阁”无疑成为“落魄”在荣州的陆游寄托情感的地方，他这里望山、望水、望故乡，思古、想今、抒愁情。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胡为民，语文教师，四川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善待生活中的不完美》，蚂蚁小说集《一米高的母爱》等。

前期回顾

【方志四川•历史文化】胡为民 ‖ 陆游在荣州70天（一）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胡为民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