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历史文化】章夫 ‖ 成都 康熙爷的“一块心病”
康熙画像
300年前的成都如惊弓之鸟。
这样的冬天在300年前就注定了——数次屠城留下的阴霾,使这座城池平添了几分冷意。
那是一个严冬的午后,一大群北方人沿着金戈铁马踏出的辙迹,冒着凛冽的寒风,去执行一项军事使命。成都,便成为这群北方将士最终目的地。
一丝丝风吹草动,都会让这座城市着凉感冒。已经城将不城的成都在风雨如磐暗故园的变革时代,变得十分脆弱,经不得半点折腾了。
刘鑫龙一家从江西千里迢迢,跟着移民的队伍来到成都。没想到,满目荒无人烟,杂草丛生。
半年时间过得很慢,勒紧裤带,杂草丛生之地在他们手里变成了可种粮食之地。庄稼长势不错,人的心情也不错。刘鑫龙心想,不会再饿肚皮了。
天难遂人愿。就在瓜熟蒂落,籽粒饱满正值收割的季节。在田野里收割丰收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从西边呼啸而来的一批强人,这些人骑着高头大马,古铜色面颊有轮有廓,身着奇装异服,手持弯弓镰刀和火铳。只见他们不仅强掳粮食,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然后风一般地从西边呼啸而去,不见踪影。
窄巷子是成都遗留下来的较成规模的清朝古街道
刘鑫龙一家人虽幸免于难,可他真的绝望了。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还是衣食不饱,甚至生命都难以保障。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批人不劳而获,另一批人却又劳而不获。移民不堪其扰,纷纷要求离开这虎狼之地。
一份又一份“申请”递交到了朝廷。如此影响稳定,怎么了得!区区蟊贼,怎能不除!康熙御笔一挥,朱批“驻荆州八旗子弟,入川剿匪”。
康熙五十七年,一支军队从战略要地湖北荆州起程,迎着呼啸的北风,风一样开进了成都。镶嵌着龙纹般的大旗,在风中挥舞,为首的将军看了看一马平川的矮矮成都,缰绳一勒,军队停止了前行的步伐。
成都市内的百姓大惊失色,纷纷抄起家伙,携家带口,在杂草丛生的市郊,逃命似的四处逃窜。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支军队,却在营门口安营扎寨,生火做饭,没有半点要扰民的意思。
两三天的工夫,成都百姓便知道这些兵士不为杀戮而来,而是来护卫成都的。
就这样,成都进入了又一轮安居乐业的时代。
满蒙八旗军驻成都的历史遗迹
其实,当年康熙派兵进成都,还有着更为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西藏连年兵患,清朝考虑其战略地位之重要,而成都作为进藏重要的门户,无论大征小战,都有着桥头堡的作用。
康熙五十七年(1718),由于西藏地区发生蒙古准噶尔部入侵事件,康熙打算在成都设驻防八旗以镇慑西南。
康熙五十五年,在西藏地区由于和硕特部的统治与藏族封建领主发生矛盾,蒙古准噶尔部乘机偷袭西藏,杀死拉藏汗。西安将军额伦特率兵数千,前去弹压,下准噶尔部。
其时巡抚年羹尧奏请在四川设驻防旗兵,“上嘉其实心任事,遣(付)都统法喇率兵赴川协剿。”法喇从荆州驻防八旗拨三千旗兵入川。这批旗兵曾进驻巴塘、里塘、打箭炉等地,藏乱平定,法喇率兵返回成都,康熙六十年奉命留旗兵一千六百人,在成都驻防。
自此,成都这才有了驻防旗兵,也就有了成都的满蒙族。此时,少城便有了它新的真正的主人。
八旗子弟宅门口的门神
清朝派驻旗兵驻扎成都,除了因为“西藏兵患”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成都“自身的问题”。
众所周知,成都是座移民城市。明朝末年,四川屡遭兵祸,成都尤甚,人民大量死亡,几十里或几百里都无人烟,田土荒废,长了很多树木,到处野兽成群。多数住在成都附近的地主富户,事先纷纷携带金银契据率领子女逃进灌县以西地区居住。
后来清朝肃亲王统兵从北路进川,清除了四川的兵乱,四川渐次平静。这时清朝为了改变四川的荒凉现象,把湖北两广的无业人民移来四川开辟已经荒废的土地(开辟的土地归自己所有叫做插占)。
“湖广填四川”大移民后,当初避乱逃战到灌县(今都江堰市)深山下的大户富人,并不知人世间已发生沧桑之变,只以为可以回到成都来继续旧业,收回往年的田土房产。而此时田土产业已经重新洗牌分割,大都已经被移民占据,根本就无法也不可能把田土还给他们,这就不可避免地发生纠纷与争斗,逐步升级为战争。
那些逃进灌县的地主富户为了夺回自己原来的领地,不惜花大量钱财,从背靠成都的藏区“请”来队伍,为他们“代言”。那些藏兵骁勇善战,很快就下山从灌县一路向成都杀来,占据了崇宁(今成都崇州市)、大邑、彭县(今成都彭州市)、郫县等地,前部越过郫县直达金泉场(已经进入今天的成都市区),紧接着,成都市郊的土桥、茶店子失守,势如破竹,甚为猖獗。
直到今天,我们才知道成都人后来的那句俗语“弄烂就弄烂,弄烂到灌县”的出处,缘于康熙时代。
清初老皇城的城门洞
当时四川大吏尚没有驻在成部,兵力不足,整个成都危在旦夕,于是急报清廷求救。清政府调荆州驻防旗兵和宁夏兵入川,由一副都统率领,在西门外设防。如今成都西二环路有一座营门口立交桥,此地就是当年旗兵驻扎的地方。
藏军虽然骁勇,但毕竟数量有限,很快便败北,那些山里出来的大户富人复逃进灌县去了。成都的人民不放心,怕旗兵一走,那些土豪劣绅再行卷土重来,殃及无辜,他们纷纷请求四川大吏转奏清廷把旗兵留下,经清廷允准,便留旗兵由副都统一名和抛领佐领等二十余员军官率领驻下。
八旗兵驻成都雕像
在成都史上五次大移民中,有一次超乎寻常的特殊移民,前后跨度间隔20余年。这就是旗兵与眷属的大迁徙。驻防旗兵起初是三年一换,后因成都偏安一隅,交通困难,便把最后一批留下,不再调动。并从康熙末年开始分批把旗兵眷属护送来川,直到乾隆初年才陆续送完。
我以为,这批特殊的移民永驻成都,还有一个重要诱因——统治的需要。满清时期,满人满打满算也只有20多万,要征服数亿人的大国,在清朝“爱新觉罗们”眼里,要治理偌大一个汉人众多的国家,除在政治上使用汉人外,“驻防”便是最好的方式之一。他们不求区区几千驻防兵保一方平安,更多的是了解信息,下情上达,起着“威慑”之功用。
因此,康熙年间,除成都之外,其他重要的城市都有驻防。荆州自不必说,是历朝历代的“兵家必争之地”,像西安、长沙等要地也有驻防。
曾经古旧的宽窄巷子(徐天富 摄)
“驻防战略”系爱新觉罗家族的治国秘方。1583年,努尔哈赤在东北兴起以后,1621年定都沈阳,用他精于骑射的部队征服了远近各个部落之后,便把俘虏降兵丁增编为四旗,共为八旗: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和镶蓝旗。
清王朝入关以后,除了派重兵驻守京畿地区以及东北外,努尔哈赤采纳了洪承畴的建议,把强健的八旗兵分驻在重要的各大城镇,从顺治到乾隆始完成这一布置。清王朝把各省八旗驻防作为统治支柱,“山川要隘,往往布满”(曾国藩语),以之监视绿营和地方政权,镇压各地反抗,“我朝定鼎以来,虑胜国顽民,或多反侧,乃于各省设驻防兵,意至深远也。”
此次特殊移民,专家学者有不少误读。就是研究成都满蒙八旗史的一些专家也有一个误区,认为驻扎成都的旗兵,均系平定西藏准噶尔叛乱的部队。历史并非如此,当年清朝发往西藏与准噶尔作战的旗兵,损失惨重,根本没有余部调集成都。
清朝八旗军队将领铠甲
《蒙古族通史》是这样记载的,早在噶尔丹博硕克图汗时期,准噶尔在西藏就有了大小库伦喇嘛营地。噶尔丹系准噶尔汗国的创建人,早年赴藏,曾授予“忽图克图”尊号。因此与西藏有着极其深厚的关系。博硕克图汗东进喀尔喀期间,大小库伦和三学部的众喇嘛被诺延格隆所害,所剩无几。博硕克图汗重新恢复了自己所创的三个喇藏,并献给三个鄂托克,以供养三个喇藏的5000余名喇嘛,俗称三个集赛(即伊克呼拉尔集赛、杜尔巴集赛、赉吗里木集赛)。这些喇嘛经常参与重大政治决策,影响很大,并且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
一位名叫噶桑嘉措的小喇嘛出世后,拉萨三大寺上层喇嘛通过三集赛喇嘛发出出兵助噶桑嘉措坐床的求援书。让清廷不能忍受的是,首次用兵西藏,全军覆没。清军的葬身之地——那个叫“哈喇乌苏之西”的名字让紫禁城大惊失色。
议政大臣们纷纷表示,藏地远且险,不宜于用兵。但康熙力排众议,决心第二次用兵西藏。他之意一定要以西藏为屏障,把准噶尔排斥在西藏之外。
此次康熙甚至将甚为器重的第十四子固山贝子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坐镇指挥。授四川护军统领噶尔弼为定西将军、岳钟琪为副将军,命四川总督年羹尧负责办理巴尔喀木一路大军的粮饷事务。可见康熙一举拿下西藏的决心,这是1718年金秋的事。
就今天看来,比起拉萨周边和阿里地区,对于那些希望在西藏找寻到别处生活的人,林芝地区诱惑力和挑战性似乎不够。它不够艰苦——入林芝地区,立即觉得胸口轻松很多。然而,林芝或许才是西藏地理人文最为复杂和丰富的地方。
林芝地区的心脏在八一。八一不是市,是镇。20年前这里是八一新村,几户农家形成的小小自然村落,没有街道,四周是河滩和原始森林。1986年林芝地区恢复成立,地区行署落在八一,城市随之而起。虽然名字依然是镇,却是林芝地区的第一大城市。
或许川藏自古就有割不断的血脉联系,在西藏的各大城镇,几乎都可以听到浓浓的四川口音。林芝和八一都几乎是一座四川人的城市,川菜馆和火锅店如同拉萨街头的甜茶馆遍布每个角落。
八一是川藏公路南线的重镇,川藏南线自1958年正式通车,从雅安起与国道108分道,向西翻越二郎山,沿途越过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上游,经雅江、理塘、巴塘过金沙江大桥入藏,再经芒康、左贡、邦达、八宿、然乌、波密、林芝、墨竹工卡、达孜抵拉萨。其中波密、林芝、墨竹工卡俱在林芝地区境内。
今天看来,当年那些兵家必争之地,多是那些背包客的向往之地。八一西边是墨竹工卡和工布江达,巴松错湖、阿沛庄园位于工布江达和八一镇之间。这条道路曾经征战频繁,一直是川藏路上的交通要津。
四川移民沿着川藏南路西进,到了八一就落地生根。
晚清守卫成都的川兵
康熙五十九年(1720),一支旗兵正是通过这条路线进藏,打头的是定西将军噶尔弼,他率数万清军进藏驱逐准噶尔的骑兵。1719年,沙俄扶植准蒙古王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杀死拉藏汗。也就是从那时起,“八一”这个不毛之地,成为川藏通道上的重要驿站。清朝在川藏通道沿途每隔短则60里,长则180里设置驿站。此地驿站先设兵120名驻防,后加设千总一名。
从西藏战事可以看出,当初康熙对西藏能不能取胜没有把握,才从荆州开赴一支“深孚朕望”的八旗兵,早早占据成都这个重要的桥头堡。
晚清成都百姓生活图景
然而,时局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当年噶尔弼率清军平叛准噶尔部时,久战不下,后笼络工布头人带领本地工布兵2000名为头阵,才顺利进入拉萨。后来方圆千里之内的僧俗随即归顺。此次随噶尔弼进藏的有一位四川籍的重要人物——岳钟琪,受康熙命为前锋,因功提升为四川提督。在成都,至今仍有岳府街以示纪念。据说岳钟琪的府邸原有一合抱的冬青树,凌冬青翠不凋。成都人说话绵软,尾音悠长,久而久之讹为“冻青树”,这大抵也是冻青树街的来历吧。
岳钟琪出生于武将世家,自幼兼文习武。父亲岳升龙,官至永泰营千总,为西宁总兵王进宝部下悍将。再往上推,岳升龙的父亲岳镇邦,是从兰州城移居庄浪卫(今永登)。康熙十五年(1676),岳钟琪出生于庄浪卫,这一年正是平三藩之战如火如荼之时。后岳升龙受命随王进宝军收复临洮,因功升游击参将。康熙三十五年(1696),康熙亲征噶尔丹,岳升龙从征立功,升为四川提督。
岳钟琪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古人常把“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岳钟琪也是如此。康熙五十八年(1719),已年过不惑的岳钟琪得到了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噶尔弼统兵入藏,岳钟琪为先锋。大军一路闯关夺隘,历经艰险到了西藏。岳钟琪因功迁授左都督、四川提督。
世事往往有很大程度的巧合,机遇面前,人与人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
或许,岳钟琪注定与西藏有缘。雍正年间,他奉命屡征准噶尔,官拜宁远大将军。雍正二年(1724),岳钟琪被任襄赞军务,奋威将军,会同川陕总督年羹尧平定青海头人罗卜藏丹津,次年二月,岳钟琪率五千骑兵在荒原上捕捉到罗卜藏丹津的主力。罗卜藏丹津急换上女人的衣服溜掉,投奔准噶尔汗国。岳钟琪穷追不舍,每天奔驰一百五十公里,两天后,追到一个称为桑骆海(青海省西南角)的地方,只见红柳蔽天,杳无人迹,才带着他的俘虏——包括罗卜藏丹津的母亲在内,凯旋而回。
康定市内清朝屡平边地叛变名将的岳钟琪塑像(蓬州闲士 摄)
战功赫赫,又是岳飞二十一世孙,岳钟琪便被抗清民众视为可以信赖的挑大梁者。雍正六年,湖南靖州生员曾静使学生投书岳钟琪,劝他起兵反清。但岳钟琪向朝廷告发,曾静等被捕解京,构成雍正朝最严重的文字狱。
时隔301年后的今天,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康熙的“成都棋子”,如果没有“八旗移民”,没有“二次用兵西藏”,成都或许已成战火荼毒之地。在当时的满清版图上,成都,正是了却康熙布防西南的一块“心病”。
来源:华西都市报(2019年3月14日)
作者: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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