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渠 ‖ 宕渠 · 賨人 · 古文明
本文刊于《巴蜀史志》2018年第5期
地方志与地方史关系紧密,志书应当记载和反映史学成果,地方史研究成果又丰富和完善了地方志关于“历史”的记述。1987年,我们在《渠县志·建置沿革》卷编辑工作中,感到史实不清,至关重要的几个问题需要明确:
首先,宕渠县究竟何时建置?
次之,“宕渠”县名涵义为何(其中宕渠建县的历史背景是什么样的)?
其三,旧志提到的“巴子国”是怎么回事?
渠县地方史缺乏研究,既无现成结论可凭,又不能绕道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本不是修志份内,此时却不然。敷衍塞责聊以应付,则不能超越前人的认知。旧志一大弊病就是因袭传抄。民国县志述建置加入了考证,不但沿革不清晰,且文字更繁杂。因此,必须把地方史的相关问题考察清楚,方可解决本县最初建置问题。于是,将上述三个问题一并考察,历时两年,得以理出点头绪。志稿通过了县志评审会议的审评。新修《渠县志》(1991版)先后获四川省地方志优秀成果三等奖、中国新修地方志专项成果二等奖。
渠县(秦时称宕渠县)
宕渠县,距今已2000多年。志书中建置问题是清代以来的一桩“公案”。
《史记》无志,《汉书·地理志》列其郡县名号、领属、山川及方物特产,未及地理沿革。后来地志专书以及历代旧县志,述渠县建置无不自《汉书·地理志》始,称“汉初置县”或“本汉旧县”。我们知道,公元前316年秦国兼并巴蜀,始设郡县。若汉初始置宕渠县,则意味着公元前314年置巴郡以来,至汉初百余年无所领属?这不合常理。《华阳国志·巴志》载:“刘邦为汉王,王巴蜀、汉中三十一县。”《华阳国志》刘琳校注指出,秦并巴蜀后,考知有江州、宕渠等二十五县。
宕渠故城—城坝遗址
《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宕渠郡长老言,宕渠盖为故賨国,今有賨城、卢城。始皇时,有长人二十五丈见宕渠,秦史胡母敬曰……”即那时已有“宕渠”之名,说明宕渠已置县。
“宕渠县 郡治。有铁官。”“賨城”,宕渠县治(今渠县土溪城坝)。宕渠故城因车骑将军冯绲增修,又叫“车骑城”。《舆地纪胜》:“巴西宕渠,邻山重叠,险比相次,古之賨国都也。”这些记载相互印证。
我们注意到“宕渠盖为故賨国”是一条珍贵的历史线索。其含义有四:
宕渠县是过去的賨国之所在;
宕渠县与賨国一脉相承;
宕渠县范围即賨国最后之地域;
宕渠县置县背景待考。
关于“宕渠”县名涵义,先后有过三种解读(以山名县说、字面意义说、注疏引义说),似以为均不靠谱。联系賨人问题的考察研究,我们论证其为古宕渠先民——賨人的特定居式。《说文解字》:
“宕,过也,一曰洞屋。从〔宝盖〕。”
“渠,水所居。”
“宕渠”二字连用,应作居式理解,“宕渠居式”即以溶岩洞穴和傍水结庐而居,就如传说时代的“有巢氏”。此与先民采集、渔猎生活相适应。为此,笔者曾与原县志总编联名写了《“宕渠县”建置及县名释义》一文刊发说明。
通过对賨人这个古老民族的考察研究,我们确定賨人世居渠江流域,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古文明,其农耕文化达到了相当高度。因此,公元前314年设巴郡,同时建置宕渠县。这个意义是,宕渠县建置始有一个确定的年代,且建县历史较旧说早了110多年。
渠县夜景
考古资料表明,1万多年前,渠江流域已有人类活动;4000到5000年前,人们聚居开发。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砍砸器、石锛、陶纺轮、陶网坠和骨针等,是当时人类留下的器物。
渠县賨人谷景区(蓬州闲士摄)
《汉书·地理志》:“巴、蜀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民食稻鱼,俗不愁苦。”《华阳国志·巴志》:“土植五谷,牲具六畜。”可见其农业已很发达。在此基础上,渠江流域的手工业颇具特色。就其大观:
酿造业兴盛,早有“清酒”传世;
纺织业发达,麻类植物是渠江流域传统品种,“賨布”长期作为赋贡,不独产量较大,也在质量较高;
板楯,賨人的盾牌为木质制品,外形独特,外人一望便知,所以称其为“板楯蛮”;
制陶业规模较大,城坝遗址汉砖遍地,粗略统计有50余万匹,具有文物价值的文字砖、彩釉砖多达90余种;
建筑业有很高水平,两晋时候,賨城、卢城尚存。经历年考古发掘,城坝遗址发现了大量战国早中期青铜礼器、兵器,以及秦汉陶器、玉石器和砖四大类。汉阙,6处7尊,集中分布于宕渠故城以西古驿道边,占全国存数近1/4。城坝遗址和汉阙先后被列入全国重点文保单位。
在东晋以前的1000余年间,渠江流域古文明与中原文明差不多可以相比,而又有地域和民族特色。这种文明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也非一般的“蛮夷之邦”所能概括和说明。据我们考察,著名的“賨人”或板楯蛮这个民族,是他们创造和发展了渠江流域文明。现如今,学界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恐怕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
沈府君阙
賨人为渠江、嘉陵江流域的原住民。賨人有所谓“巴人”“白虎复夷”“夷人”“南蛮”“板楯蛮”“僚人”等多种称谓,以賨人、板楯蛮为著名。《晋中兴书》:“巴人呼赋为賨,遂因名焉”。有罗、朴、昝、鄂、度、夕、龚七大姓氏。族人身躯高大,性情敦厚、质直好义,俗喜巫觋;服饰以弜头或鹖冠、左衽、跣足为特点。賨人以渠江的“城坝”为中心,在相对稳定的地域环境中发展进步,创造了具有民族特色的灿烂的古代文明成就。
賨人谷賨王桥(蓬州闲士摄)
秦昭襄王时,秦蜀巴汉四郡发生“白虎为患”的事件,板楯蛮人秦精、何射虎等作竹弩射杀了“白虎”。《后汉书》《华阳国志》记载了这个故事。秦王曾有“邑万家,金帛称之”的悬赏。有趣的是,不封侯也就罢了,怎么还要与有功人群订立“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的盟约呢?用政治手段了结一次偶发事件,说明“白虎”非虎,所谓虎患实际上是廪君蛮上层集团的武装暴乱,被賨人出兵设伏平定。唐人卢求《成都记·序》载:“昭襄王时,又有白虎为患,盖廪君之魂也。”《后汉书》说巴(虎巴)夷酋“爵比不更,世尚秦女,有罪得以爵除”之罪不见另载,恐怕正是白虎之乱。
賨人谷风景
值得注意的是,賨人所酿造的“清酒”,盟约以此为质,足见其名贵。《周礼·酒正》将清酒列为三酒上品。酿酒是在谷物剩余的情况下才允许的,而达到名酒,更有一个技术发展过程。可见,渠江流域农耕经济比较发达,酿酒工艺达到了相当高度。而后《水经注》记载的“巴乡清”名酒,即得益于賨人的酿造技术输出。
两支巴人互不相属。《晋书》《晋中兴书》写板楯蛮,称“廪君之苗裔”,以至于今人还有说“板楯蛮为巴人的一支”,将两个不同族种的巴人混为一谈。“白虎之患”的背后表明两支巴人虽接壤相处,却有世仇。《后汉书》述“巴郡南郡蛮”,将廪君蛮与板楯蛮分别记述,并不混淆。
賨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后汉时,“賨”即有明确说法。《说文解字》释賨:“南蛮赋也”,而释蛮:“南蛮,蛇种”。《广雅·疏正》賨作賩。向朝廷纳赋称为“賨”的这个民族,当时中原谓之“南蛮”“板楯蛮”。蛇种南蛮就是“蛇巴”。就是说,賨人本为巴人,即所谓“蛇种”巴人。
賨人参加了武王伐纣。所谓“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刘邦募賨人定三秦,见“巴渝舞”而喜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这应当是世代相传的说法。表明賨人的史迹相当古远。刘邦将“巴渝舞”引入宫廷,十分有名,传之久远。司马相如所谓:“《巴渝》《宋》《蔡》,金鼓迭起,洞心骇耳。”
巴地除有两支很有影响的巴人外,也是民族杂居共处的地方。两个版本《蜀都赋》分别写到:“东有巴賨,绵亘百濮”;“左绵巴中,百濮所充”。
“巴有将、蜀有相”是两汉人文之大观。賨人“世挺名将”,庞雄、冯绲父子、元贺、李温、王平、苟扶等皆“建功立业、有补于世”云。
西晋流民入蜀,推举李特、李流为领袖,后攻占成都而建大成国,李雄称帝。李特父子为賨人后裔,其祖李虎在汉建安年间随张鲁北投曹操。这段史话,古人视为异数。
“賨国”与“賨国都”。有学者认为,賨城应为秦灭巴蜀之前所筑,城乃守君卫民的产物。据《山海经》之记载以及派出军队参加武王伐纣等事迹看,蛇巴人曾建立奴隶制王国是可能的,或者为部落酋长会议制国家雏形。《逸周书·王会》载:“巴人以比翼鸟,蜀人以文翰(献)”。据考,此为周成王二十五年(前1039)。能参与王会者,应具有诸侯国的资格。史称巴、蜀,其实賨人比虎巴人发端更早,出土文物材料亦不逊色于三峡等地,渠江、嘉陵江流域可能就有个賨国。可以肯定的是,秦灭巴蜀时,四川盆地有蜀、巴、賨三支较大的民族或武装力量存在。賨人拥有渠江、嘉陵江流域,最后仅存渠江流域;辖区总面积近4万平方千米。
賨人故事已邈,其文化成就尚有遗存可寻。“清酒之甘醇,汉阙之神奇,賨旅之劲勇,巴渝舞之雄浑”,是賨人及賨人文明的精粹与缩写。
(载《巴蜀史志》2018年第5期,总第2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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