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挚友话路遥

曹谷溪

1970年,曹谷溪(右)与路遥在黄河畔合影。

编者按

2024年11月17日,是路遥逝世32周年纪念日。路遥,这位文学巨匠,用他的文字铸就了时代的传奇。他的作品,如璀璨星辰照亮了无数人前行的道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著名诗人、84岁高龄的曹谷溪老人再次忆及这位挚友,真情讲述了与路遥的交往经历、路遥的婚恋以及《平凡的世界》《人生》等作品中人物的塑造等,让我们再次感悟路遥、学习路遥,并从他身上及他的作品中汲取奋进的力量,增添对生活、对人性的热爱。

从我认识路遥到他去世的20多年里,路遥在我家里生活的时间比他在两个家生活的时间还多。

有一年,年三十那天,他和林达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到郭家沟,和他大妈一起过年。按陕北的乡俗,正月初一是不出门的。可是,路遥从来不按套路出牌。正月初一吃过饺子,就用自行车载着林达来到我家,一来就不走了。

路遥1973年考入延安大学,而我在1975年从延川调到了延安工作。每逢周日,他常常会来我家吃饭。后来,他被分配到《延河》编辑部工作。那阵儿编辑部经费紧张,他到延安出差时,吃住都安排在我家里。后来,他出名了,来延安时地委可以安排他住宾馆,住房不出钱,还能洗澡。但路遥不爱吃宾馆的饭菜,每天中午11点左右就上我家来了,我们家的饭菜小菜比较多,他已经吃习惯了。

路遥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和路遥合拍的这张照片,是诸多报刊、电视台发表最多的一张照片,也是路遥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那时我29岁,路遥21岁。两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在延水关古渡前,以黄河大峡谷万年岩层和滔滔黄河为背景留影,应该说它蕴含着一种强烈的象征意义!

这是一张自拍照片。有人说,这张照片是路遥站好后,曹谷溪支起三脚架拍的。那阵儿(1970年),曹谷溪还没有奢侈到能拥有三脚架,价值180元的“海鸥”牌相机是县革命委员会唯一的一部相机。为了拍摄,我们用几块石头垒起来个台子,高了就撤下一块,低了再添上一块。路遥站好后,我赶快压了自拍快门。

1992年9月5日,路遥从延安地区人民医院转至西安西京医院接受治疗。转院前夕,路遥特意嘱咐我,将那张合影放大一张给他。这张照片,陪伴他走完生命里程中的最后71天。

我和路遥的传奇交往

路遥和我的交往,还真有些传奇色彩。

“文革”前,我参加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个会是中国作家协会、团中央和全国总工会联合召开的。1965年11月28日,朱德委员长、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全体代表,并听取了彭真、周扬的报告。这是我青年时代引以为荣的大事。

“文革”中,路遥20岁就当了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相当于副县长),这也许是路遥生命里程中的最初的高峰。好景不长,清查“三种人”时,把他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给免了,路遥的恋人通过内蒙古的一个知青给路遥写信说,这个事不行了,一句让路遥非常生气的话,“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一个陕北土包子还想恋爱个北京知青!

路遥的干姐姐叫刘凤梅,也是个作家,当过《党风与廉政》主编,陕西省委巡视员。她给我说,她看见路遥穿了一身白衣裳,腰上系一条麻绳,问路遥给谁戴孝?路遥说他给自己戴孝。

我听了这个事很心疼,就把路遥找来。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想不到他在我面前号啕大哭。他对我说:“谷溪我完蛋了。”等他稍有静时,路遥当着我的面号啕大哭,说他完了。

我对他说:“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以后不要哭泣,要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用舌头舔干伤口上的血迹,然后再到人面前去,依然是一条汉子。”

路遥被我说中了,他果然是一条汉子。

1973年,他被推荐上了延安大学,毕业后又被分配在省作家协会《延河》编辑部当小说编辑,最后成了专业作家。

2015年3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与上海代表曹可凡聊起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在全国热播时说,“我跟路遥很熟,当年住过一个窑洞,路遥和谷溪他们创办《山花》的时候,还是写诗的,不写小说”。

其实,路遥后来在《山花》上发表过一篇题为《优胜红旗》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后来被《陕西文艺》创刊号选用。路遥就是扛着这一面优胜红旗,一步步走向中国文坛的最高峰。

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全国获大奖,中篇小说《人生》也全国获大奖,继而又改编成电影《人生》,誉满中国。1991年,他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在第三届茅盾文学评奖中名列榜首。

路遥活着的时候影像资料很少,只有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何志铭拍摄的30多分钟的影像和录音,分别用在诸多电视片之中。

路遥的第一首诗作

论年龄,路遥的母亲年长我8岁,我比路遥大8岁。大概就是20岁左右的时候,我认识了路遥。他是一个充满英雄主义情愫的陕北后生。初涉文坛的路遥,应该是初中文化程度,但是他酷爱读书、刻苦学习。他最终从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成了中国文坛上一个重要的角色。我记得他的第一首诗歌,是几句顺口溜:

明明感冒发高烧,

干活尽往人前跑。

队长劝、书记说,

谁说他就和谁吵,

学大寨就要拼命干。

我老汉走着就想跑。

1970年仲夏,我和路遥在延川县张家河公社新胜古大队去采风。他根据这个生产队被人们称之为“铁老汉”的队长鲁雄彪的故事,即兴创作了这首《我老汉走着就想跑》。都说路遥写得好,当即发表在这个大队的黑板报上。

路遥的婚恋

许多青年关心路遥的婚恋。

其实,这时,林达已分配在关庄公社担任妇女专干,她和路遥的恋人是“闺蜜”。我把她调到通讯组初识路遥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怎样慰藉他失恋的伤痛?我企图通过他第一个恋人的好朋友林达来做工作,让路遥和她破镜重圆。

路遥和林达结婚介绍人,这是有人写文章杜撰。这个事情应该说我彻底失算了,首先是路遥的坚决反对。他说,“谷溪啊,我这辈子不会安生。现在刚免了我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如果我什么时候蹲了监狱,怎么办?”在林达方面我也失败了,我本来想叫林达做路遥第一个恋人的工作,促使路遥和那个恋人破镜重圆。想不到林达却悄悄地爱上了路遥。

有一个故事很有趣。林达春节回家告诉她妈妈说,自己和一个叫路遥的青年恋爱了,这个人多好多好。林达的母亲说,林达不要讲路遥有什么优点,你先讲讲路遥有什么缺点?

热恋中的林达感到意外,路遥还有缺点?

林达母亲说:“我相信路遥是个优秀青年,但不相信路遥是个没缺点的青年,首先得了解他有什么缺点?这些缺点在不在你自己的承受范围之内?了解清楚了再确定这个关系。”

林达母亲的话,使路遥经历了第二次的考验。路遥说,“谷溪,人家林达也和我不谈了。”我说,“不是,人家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我正给林达做工作,没事。”

后来果然林达成了路遥的妻子。

冷馍夹咸菜的艰苦和老鼠为伴的孤独

路遥确实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对整个社会与人生充满挑战的情愫;路遥是个顽强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许多事情。他说人生不可能都是完满的,一定会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他是一个参与意识很强的人,但是他选择的事业,决定他必须孤独地生活在他虚构的那些故事里,和高加林、刘巧珍、孙少平和田晓霞们一起生活,一起说笑,一起梦幻,一起追求。

路遥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全部过程,许多事他都亲身感受过,也有感悟。他对 “文化大革命”非常了解,所以他塑造了马延雄(出自《惊心动魄的一幕》)这样一个坚定的政府官员,获得了全国中篇小说奖,应该说这是路遥的第一次获奖。之后他的《人生》又获奖,继而又改编成电影,誉满中华。许多人预言路遥不可能再有作品超越《人生》。路遥就是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要超越自己,所以他用了6年的工夫创作了百万字的文学巨著《平凡的世界》。

路遥写作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扎实,他翻阅了80年代十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和延安报。就是在这十年间,延安出什么事、世界有什么事影响这块土地,他都要了解,路遥翻报纸翻得手都破了,还接着用手背翻书。

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先后在铜川煤矿、榆林招待所、延安宾馆进行,最后在甘泉县招待所完成了全部的创作。

路遥曾对我说,他的生活艰苦而孤独,不仅吃冷馍夹咸菜,常常还有一个老鼠与他为伴。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二部写完后,评论家并不看好,北京开座谈会时有人说,想不到写出《人生》的作家路遥,竟写出《平凡的世界》这么糟糕的作品。那时正是西方的意识流冲击中国文坛的时候,繁多的现实主义流派就被认为是过时老化了,所以他们对《平凡的世界》不看好。但并不是所有评论家都不看好。我认识一个评论家叫曾镇南,他说:“谷溪,我遍读中国当代小说,我以为载入文学史的第一部小说,就应该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路遥坚定地按照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创作,完成了他的《平凡的世界》,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他在写作上是顽强的,对待自己的病痛问题上,我觉得路遥也是个一条好汉。路遥患有肝硬化腹水,因此结束了生命。我想肝硬化不是一下说硬化就硬化了,它是逐步在硬化的过程,应该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也就是说他忍着剧烈的病痛完成了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完成的时候,体力耗尽了。

我认为路遥是一个与人民大众心心相印的人民作家。路遥获得了中国改革开放先锋的荣誉称号,是鼓舞亿万农村青年投身于改革开放的优秀作家。

关于刘巧珍、田晓霞的人物原型探讨

诸多光环聚焦路遥,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没有人指出最大亮点。

我以为,路遥最大的成功是:“他塑造了两个令男人和女人、中国人和外国人都为之动心倾情的‘女神’——一个刘巧珍,一个田晓霞。”

这两位女神的原型人物是谁?

路遥心中最明白。但是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过明确的表达。

鸟儿从蓝天上飞过却没有留下它的足迹,可是没有一个人怀疑飞过的真实。

路遥初恋叫林琼。她通过内蒙古一位闺蜜以书信的方式断绝了她和路遥的恋爱关系。作家晓雷在《男儿有泪》中写过这样的一段细节:“林琼,不断写信给谷溪。”

我曾有这样的一个论断:任何人抹不掉踏在心灵土地上的第一个爱的足迹!

路遥和林琼热恋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藕断丝连”这个词造的实在好!

林琼和我频繁联系,给我写信、打电话肯定是有与路遥有关。这时,路遥与林达已处于热恋之中,我不好讲路遥的情况,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给她寄一份最新出版的《山花》小报。

其实,路遥与林琼的关系也是“婚断情连”。

那个时候,路遥已经成了延川县革委会“农村通讯员学习班的”的正式学员。每月可领到十八元五角钱的“误工补贴”。他和我住在一个窑洞,合睡一盘炕,共用一张办公桌。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情不自禁地给我讲述一些与林琼恋爱的故事。热恋时,他和林琼是进驻县百货公司“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天天见面。可是每天还有情书来往。

县百货公司主任吕文彬是一名军人,是路遥的好友,一封又一封情书,就存放在吕文彬主任的一个固定的桌兜里。

世界的事,这么奇异,《路遥传》的作者厚夫,正是吕文彬的外孙!

路遥曾告诉我,他和林琼热恋时,常常背依延川邮电局那排窑洞的背墙,面向悄无声息的秀延河,热烈拥抱,不管天气何等寒冷,心中却是非常温暖!

路遥在我面前哭过两次。第一次文前已经讲过。第二次是在林达与母亲交谈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林达拒绝与他单独交谈。有一天,他把我约到冲印照片的暗室里,低声地给我说:“谷溪,林达变心了!”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命怎这么苦!”

我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人家林达是考验你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对路遥支持最大、付出最多的女人就是林达!可以这么说:没有昔日的林达,就没有后来的路遥!

这一点路遥心知肚明。

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时,写到田晓霞在洪水中身亡时,失声大哭,给数百里外胞弟王天乐打电话说:“田晓霞死了,要他速来榆林!”

上面的所有文字,就是告诉我们亲爱的读者,田晓霞、刘巧珍的人物原型就是林达和林琼!

没有真切的生命体验,哪能塑造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小说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林达和林琼都在不同程度受到一些读者世俗的非议,可是她们推出了一个伟大的作家。

在此,林达女士、林琼女士,我向你们致谢、致敬!

2024年11月7日

来源: 延安宣传

作者:曹谷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