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书诗香飘海角

管恒庆

薛涛塑像(蓬州闲士摄于成都市望江公园薛涛纪念馆,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乐籍女子,才女,美女,女诗人,女校书。她,清雅脱俗,风姿绰约,身穿大红长裙,手里拿着粉红色箋纸,浑身散发出迷人的诗歌香味,带着浅浅的微笑,迈着款款的步伐,在她的寓所……望江楼公园内,迎接每一位来访者。她就是颜色不一样的“女校书”,一身才情倾倒了半个唐朝的薛涛。

薛涛画像 胡冰 绘(图源:四川省政协书画研究院)

薛家有女初长成

薛涛,字洪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其父薛郧学识渊博,在京城做官。把自己的独生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就教她读书写诗。

薛涛简介(蓬州闲士摄于成都望江公园薛涛纪念馆,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井梧吟》是有记载的薛涛最早的一首诗。薛涛八九岁时,一日,她和父亲薛郧在庭院中纳凉。薛郧想考考女儿的文字功夫,随手指着庭院中的一颗梧桐树,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薛涛续之。薛涛见晚风徐徐,吹得梧桐树枝摇叶动,旋即接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涛的两句诗对仗工整,诗意灵动。据《郡阁雅言》记载。薛郧虽对女儿才思敏捷倍感亲切,却对女儿的命运十分担忧。因为女儿诗中有“迎、送、迎来送往”等词,女性以迎来送往为生,命运多舛。薛郧担心女儿一语成谶,因而感到揪心的痛。其实,说《井梧桐》是薛涛一生命运的诗谶,乃无稽之谈,是某些无聊文人刻意编造出来污蔑薛涛的谎言。如鱼玄机有名句“杨柳东西绊客船”,他们就穿凿附会,说它预示鱼玄机此后将为娼妇。

薛郧为人正直,敢于说话,结果得罪了当朝权贵而贬到四川,没过几年他又出使南诏,染上瘴疠一命呜呼。此时薛涛年仅14岁,母女俩生活顿时陷入困境。豆蔻年华的薛涛不得已,凭借“容姿既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在16岁那年加入官方编制的乐籍。

785年,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一次酒宴中,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薛涛神态从容,挥笔而就《謁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韦皋看罢,拍案叫绝说,这首诗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

《薛涛制笺图》 赵蕴玉 作 成都市望江楼公园 藏(蓬州闲士摄于成都望江公园薛涛纪念馆,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恃才傲物罚赴边

一首诗让薛涛声名鹊起。从此帅府中每有盛宴。薛涛成为侍宴的不二人选,很快成了韦皋身边的红人。韦皋爱才,薛涛有才,韦皋宠爱才惊艳绝热情奔放的薛涛,而韦皋整整长了薛涛36岁,他有文采,有魄力,有军功。

随着接触的增多,韦皋就让薛涛参与一些案牍工作。薛涛写起公文来不但有文采,而且细致认真,很少出错。于是韦皋曾拟奏朝廷授以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格于旧制,未能实现,但人们往往称之为“女校书”。

薛涛的声名愈盛,追捧她的文人雅士越来越多,再加上女校书的特殊地位,慢慢地恃宠而骄了。终于有一天,惹恼了独断敏感的韦大人,一纸令下,将她罚往松州的边防军营。

暮秋时节,成都郊外十里长亭,黄叶遍地,西风萧瑟,浓云飞渡,天色昏暗。想象松州地处西南边陲,人烟稀少,兵荒马乱。恶劣的环境,粗鲁的官兵,薛涛不寒而栗,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即便如此,薛涛还是想尽力斡旋一番,希望韦皋收回成命。不料,韦皋却派人将薛涛严厉谴责一番,说她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不顾民族大业,没有胆量去松州慰问边防将士。

解铃还需系铃人。薛涛到了松州不久,写了《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

一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二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诗寄出后,没有回音。过了一段时间 , 薛涛又写了《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

一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

二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砌心肝。

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这一次薛涛将韦皋比作明月,将自己比作萤火虫,语气凄楚哀怜。应该是薛涛在松州生活了一段时间,深切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边陲生活的艰辛,生命的脆弱,不得已向韦皋低头,请求韦皋放自己回成都。

即便如此。韦皋依然没有心动。

万般无奈之下,薛涛写了《十离诗》,用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来比喻自己,而把韦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态。

一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二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箋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

薛涛在《十离诗》前两句诗描绘自己聪明机灵的模样。再现了与主人相依相伴的幸福时光,希望主人能够顾念旧情,对自己心软。在后两句诗里,薛涛主动向主人认错,给主人惩罚自己找理由并道出自己被主人抛弃后,不能再享受主人的爱怜。言语中透露着无限留恋之意,表达出自己想要亲近主人的强烈愿望,希望对方高抬贵手,饶恕自己。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罚也韦皋,归也韦皋。这一次韦皋动了恻隐之心,让薛涛回到了成都。

薛涛 画像(梅凯 作,四川省方志馆藏)

红箋小字走天涯

罚赴边松州军营生活,终于让薛涛痛彻心扉领悟自己人生的真谛:她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拨弄调遣的官伎,与一枚棋子无异。人生险恶,刻骨铭心,让20岁的薛涛第一次思考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回到成都后,薛涛收敛锋芒,圆滑处世。不久,薛涛请求韦皋让她脱离乐籍,重获自由之身。她不愿意往来于幕府之中,那热闹喧嚣的地方,毕竟不是她的归处。于是她选择了西郊的浣花溪畔,整顿打洒,在院子里种植琵琶,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溪水潺潺,春光盈盈,花木葱茏,流彩溢芳。在这个蓬勃生机又遗世独立的庭院中,薛涛读书写诗,与朋友唱和,怡然自得。

经济独立是女性尊严的标志,何况还会创新发明?!这也是薛涛与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地方:永远做自己,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薛涛以笔墨为生,又做了一件为人称道的事情,那就是在笔墨之间的箋纸制作上,树立起一个雅致的品牌。史料记载:“中唐时期,蜀伎薛涛在百花潭制十色小箋,以供吟咏,时谓之薛涛笺,亦名蜀箋”。薛涛笺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10种颜色。相传薛涛笺是“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作而成。在这10中颜色的纸箋中,薛涛特别喜欢红色。因为红是快乐的颜色,它使人兴奋,也象征了她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和对爱情的追求。

薛涛笺(蓬州闲士摄于成都望江公园薛涛纪念馆,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诗歌唱和,多是一张纸上写一首诗或绝句,但当时的纸张较大,以大纸写小诗,浪费不必说,还显得不和谐,不美观。薛涛便让工匠特地改成小尺寸,做成小箋,长宽度适宜,以十张为一叠,写诗使用起来十分方便。

蕴含女性特有的美妙才思,红色的薛涛笺配上以薛涛俊逸的行书书写的清雅脱俗的诗,一时间广为风行,成了文人雅士收藏的珍品。这种红色小箋也曾被薛涛用以写诗,与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相唱和,因而名著于文坛。

“浣花箋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这是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中的诗句,表达了对薛涛笺由衷赞美之情。“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阁深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这是诗人韦庄描绘薛涛制作箋纸的情景。

薛涛虽然隐居浣花溪,因为她的诗名和才名太大了,韦皋后,蜀地最高长官到任后,都来拜访她。他们写出来的诗,第一送给皇帝看,希望能提升;其次送给薛涛看,能得到首肯。诗歌美,书法美,红箋美,人格美,以至于文人雅士能一睹薛涛芳容,与之诗歌唱和,还有薛涛笺赠送,那简直是三生有幸。

《薛涛吟诗图》 1984年 沈道鸿 作(蓬州闲士摄于成都望江公园薛涛纪念馆,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曾经沧海难为水

命运大约不想让薛涛这般兰心蕙性的佳人落寞,终于有一天,爱神和它悄然相遇,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拉开了大幕。

元和四年三月,当时如日中天的元稹出使东川。他久闻薛涛芳名,所以到了蜀地,立刻约薛涛在梓州相见。时年薛涛42岁,元稹31岁。与元稹一见面,薛涛就被这位年轻诗人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所吸引。在对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对的人。薛涛的爱情之火一经燃烧,就是那么炽烈。尽管她已经步入中年,但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情告诉她,这个人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他”。于是薛涛便不顾一切,如同飞硪扑火一般全身心投入到爱的烈焰中。

与元稹相会的第二天,薛涛就满怀深情地写下了下面的诗歌:

池上双鳧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薛涛沐浴在爱河里,沉浸在爱情的甜蜜时光中。这时候的她,哪像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的徐老半娘,而是一个活力四射风情万种的小女人,和元稹如胶似漆,缠绵悱恻,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甜蜜是短暂的,长久的思念浸蚀着薛涛的心扉。三个多月后,元稹调离蜀地任职洛阳,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薛涛把满腔的相思之苦,寄托在粉红的信箋上。

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

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薛涛这首《怀人》诗,就是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之作,表达了对韦丛的忠贞与怀念之情。可现实中的元稹是个多情种子,情殇成灾。他的初恋情人是大名鼎鼎都崔莺莺,应试高中后,另攀高枝,抛弃了才貌双全的崔莺莺。唐《莺莺转》中张生的原型就是元稹。和薛涛分别后,又取裴淑为妻,纳安仙嫔为妾,又和刘彩春好上了几年。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元稹情乱始终,而薛涛大胆追求真爱,感情热烈,始终如一,收到了后人的推崇。

成都市望江公园内薛涛井(蓬州闲士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几树琵琶映草堂

薛涛经过相爱、相思、相望后,下定决心,斩断情丝,活成自我。毕竟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诗的王国才是她心灵的最后归宿。

人生暮年,薛涛逐渐厌倦了世间的繁华和喧嚣。她离开了浣花溪,移居碧鸡坊(今成都市金丝街)附近,筑起了一座吟诗楼。她脱下了钟爱的大红裙,换上了素雅的道袍,每日读书写字,以诗为伴,独自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成都市金丝街今貌(蓬州闲士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832年夏,薛涛安祥地闭上了双眼。第二年,曾任宰相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墓碑上写着“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薛涛,既是传奇人物,又是唐朝文坛上的风云人物,更是谈及唐诗不得不提的先锋偶像。无怪乎唐朝诗人王建在《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中慨叹: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客。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江流千古,世事沧桑。宰相所撰墓志,而今真迹渺然。然而女诗人薛涛和当时著名诗人白居易、刘禹锡、元稹、杜牧等,以及和十一镇节度使中韦皋、武元衡、段文昌、李德裕等人的唱和诗尚有迹可循。其所著《锦江集》五卷虽已亡轶,但现存诗91首,亦可窥其作品之神韵。诗人已逝千载,如今诗名却已经远播海外,后世对她的情思和忆念,仍如江水滔滔日夜不息。耸立蓉城的西蜀名园“望江楼”,便是为纪念她而建的园林。园中的无数楹联,显示了对女校书崇高的评价和赞颂。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琵琶,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望江楼公园里的这一副楹联,不仅概括了薛涛繁华而寂寞的一生,而且把她的诗才与大诗人杜工部……杜甫相提并论。

这样看来,历史最终还是公平的,只要你做出了对历史、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无论人为的怎样贬损,历史总会还你一个公道。

成都薛涛墓前,大诗人白居易题诗:

独坐黄昏谁作伴?怎教红粉不成灰。

这一缕繁华里寂寞,终于化作一抹粉色的痕,从唐朝飘向未来。

成都市望江公园内薛涛纪念馆 (蓬州闲士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作者介绍

管恒庆 原名管昌介,现任中国微信平台《九滴海水》签约作家。现住成都, 教育工作者,副高职称。热爱生活,喜爱文字,有多篇作品发表在全国各类刊物。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管恒庆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