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春水相寻尔雅台”——钟泰嘉峨行迹录‖尹华
“春水相寻尔雅台”
钟泰嘉峨行迹录
尹 华
人物简介
钟泰(1888—1979),字讱斋,号钟山,别号待庵,江苏南京人。青年时期,入江南格致书院学习。其后,以庚款留学日本东京大学。1905年归国后,曾任两江师范学堂日文译教。辛亥革命前,奔走新加坡,创报社,主笔参与议论时政。不久归国,做短暂幕僚后,相继在安徽高等学堂、南京法政专门学校、杭州之江大学任教。其间亦数次短暂从政。1937年冬,为避日本侵华战争从江西辗转湖南,任教蓝田国立师范学院、贵阳大夏大学。1944年底入蜀,其后游历重庆、成都,1945年5月到乐山,旅游峨眉后,应马一浮所请受聘复性书院并任职“分纂”。日寇投降后,1945年12月东归江、浙。1962至1966年夏,受长春东北文史研究所礼聘北上讲学。约满辞归,就职上海文史馆。1973年夏,回南京就养身体。1979年9月13日离世,享年92岁。著有《中国哲学史》《庄子发微》等。
钟泰先生是现代著名学者、教授、“现代新儒家”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抗战后期,因好友马一浮和复性书院而到乐山,结下一段中国现代学术的“乐山因缘”。本文主要根据首次系统整理结集出版的《钟泰著作集》,试图梳理、勾勒还原此段“因缘”。
钟泰
《钟泰著作集》
一
乐山之约
一千多年前,道家老祖陈抟与峨眉山有“归约”;20世纪抗战时期,钟泰与乐山亦有一场“春水之约”:
阳气初随斗柄回,寒炉犹拥夜来灰。
惊心老病逢新节,触眼风光透小梅。
去日谁怜龙战急,好吾且喜雁来书。
频年不断峨眉梦,春水相寻尔雅台。
1945年5月22日日暮时分,已然57岁的钟泰,乘船自成都到达乐山。他是来赴约的——与乐山的“春水之约”、与老友马一浮的尔雅台之会。
这个约会,是1945年2月21日入蜀不久的钟泰,在重庆作上述《诗和希之长至日》诗中,与马一浮订立的。
嘉州,乌尤山下,住在麻濠草堂的马一浮,收到钟泰诗信,读到“频年不断峨眉梦,春水相寻尔雅台”,自是格外高兴。这从他长达46字诗题《得钟山上九日自重庆见寄诗,约春水生相即于乐山,同日得希之贵阳人日见怀之作,喜而作此,寄答钟山,并示希之》和答诗中可以看出:
山市元宵不看灯,诗来风解小池冰。
有生都付忘年境,无事真同退院僧。
黑豆摊书余蜀刻,黄梅题壁少卢能。
门前春水如相见,应上峨眉最上层。
其实,早在数年前,作为复性书院山长的马一浮就多次表达“求贤若渴”的心情,积极邀请钟泰到乐山复性书院任职。1940年2月,马一浮在致钟泰的信中说:“平日承兄见知之厚,有以察其用心,足补弟之阙失,亦使学子有所矜式,此其所以不敢有隐。其求助之切,不因兄之未能遽许而遂改。”时隔4个月的1940年6月,马一浮又在给钟泰的信中说:“书院求师……故虚席以待兄者为日久矣。粗示治经途径,学子颇增于前,苟得兄来,施以法雨,茂厥灵根,未始不堪雕琢……欲得兄来共同商略,谋所以诱掖之之道。浮精力既衰,深俱多所阙失,尤赖兄辅益,庶免贻误后进。此其所以日夕仰望,幸兄一鉴其诚……”且有诗谓:
巴山犹可度,羌笛不堪闻;
应念峨眉月,清光独为君。
面对马一浮的盛誉、延请,钟泰也表达出极愿来乐、协助复性书院的愿望。1940年,钟泰有诗《湛翁先生以书见招并腠佳章道其悬迟之意,读之惭感,率步原韵奉答》:
蜀道传新语,吴门念旧闻。
衰顽仍感奋,早晚得从君。
诗中,钟泰“毅然”告诉马一浮说:来乐山,是早晚的事!
春水时节,是何等的美丽而浪漫!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如以杜甫诗中时间而论,钟泰赴“乐山之约”的时间,却显得迟了些!
对于钟泰之前迟迟未到,马一浮是有“意见”的。其诗《迟钟山不至》有谓:
春水从天绕地流,佳人应在木兰舟。
孤村立尽千帆影,绿树飞来双白鸥。
是啊,春水潮生,算算日子,你该来了;我独立孤村,看过尽千帆皆不是,真是盼得望眼欲穿啊……从诗中看得出来,对于钟泰的期盼,马一浮真是满满的“殷殷情切,念兹在兹”!
钟泰为何迟到?1945年初,虽则定下乐山的“春天之约”,但这位在孙子钟斌回忆中“个子不高、1米7左右,瘦瘦的、总是架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下巴处总是留着一小绺山羊胡须”、爱好旅游的矍铄老人来乐山的“脚步”,却好像因“踏实准备”而显得“从容不迫”。
1944年12月27日,钟泰从贵阳出发,经遵义、乌江、赤水到达重庆。其后,访友、旅游,他在重庆待了3个月。其间,他拜访了乐山复性书院创办“三人团”中早已离职的贺昌群和熊十力,前者已任教中央大学,后者在梁漱溟的勉仁书院帮忙;还花500元购得《峨眉山志》两册。
1945年3月30日,钟泰赴成都,旅游、访友待了50天。其间,他拜访了钱穆。无独有偶,钱穆亦在1941年春受马一浮之邀到复性书院演讲。5月7日,钟泰到成都大慈恩寺拜访了峨眉高僧圣钦大师并问禅,圣钦大师告诉他说:不着一切即禅!钟泰赞叹其说“可谓简要至极”。5月8日,钟泰在成都拜访了章太炎弟子邵潭秋,获赠《峨眉游草》;也拜访了唐玉虬。邵潭秋在峨眉山还“隐居”了较长一段时间,与许多高僧大德们建立了友谊。为此,邵潭秋专门写了两封给峨眉山诸寺庙的介绍信交钟泰,以便他来乐游峨眉时获接待之便。
在笔者看来,从钟泰入蜀后先重庆、而后成都、最后乐山的行程来看,仿佛,他就是在偶然必然、有意无意之间,把乐山作为了入蜀安身的终站。
1945年5月18日,钟泰的乐山之行终于确定。20日午后,钟泰由成都启程。船不快,22日方路过青神中岩寺,下午到达板桥溪,到乐山码头已经薄暮。下船后,钟泰又乘小舟,进福泉门上岸。待雇车到兴发街其侄儿钟兴厚家时,已经是当晚10点以后了。钟兴厚是钟泰三哥的儿子,当时任乐山武汉大学化学系主任。但此时三哥并不在乐山,只有三嫂和儿子住一起。亲人久别重逢,自是格外亲切,大家谈至夜深方寝。
1945年5月25日,钟泰与马一浮这位相差6岁、相交15年、8年未见的老友,终于在乐山乌尤古寺下的濠上草堂重逢。老友相见,自然格外亲切,至薄暮,钟泰始回城内。
许是在当天下午的长谈中,钟泰、马一浮两人除了共叙别后沧桑外,还就钟泰留在乐山、任职复性书院一事做了具体商议。5月27日,钟泰就将行李搬到了濠上草堂。
但奇怪的是,在此后的两个多月中,除游览峨眉山外,钟泰却依旧住在乐山城中。从钟泰的《日录》中推测,他当时是在休闲的访友和旅行中等待复性书院董事会寄送聘书,这也是一件令马一浮很无奈的事——复性书院实行的“董事会”制度,他这个书院山长请人,必须董事会批准和发聘书;但董事会却山高水远,导致聘书迟迟不到。而正因为这个等待,差点让钟泰和复性书院失之交臂。
二
峨山游踪
1945年6月12日,钟泰启程赴峨眉山,去实现他的旅行“夙愿”。
其行程详细记录于《日录》中,如果单独抽绎出来看,这部分也是一篇有趣而极好的现代游记。其旅行时间和线路大致如下:
12日一早,从乐山出发,下午1时到峨眉城。然后,直接去报国寺,游览龙门洞。13日,乘坐滑竿游览伏虎寺、雷音寺、华严寺、纯阳殿、慧灯寺,然后过中峰寺、大峨寺、清音阁、经黑龙江到洪椿坪。14日,又从洪椿坪折回专门游大坪——这里也是1943年南怀瑾先生闭关之所。当晚住宿仙峰寺并游九老洞。15日,游遇仙寺、洗象池、白云寺、雷洞坪,宿接引殿。16日,过太子坪、万行庵、永庆寺、天门寺,经卧云庵、光相寺,游览金顶。在光相寺,拜访“诗僧”果玲大师并转赠邵潭秋所著《渡江云词》;当日下午,下金顶到华严顶。17日,下初殿、长老坪、息心所、观心庵、万年寺,过清音阁,绕龙门洞回报国寺。18日,再到伏虎寺登萝峰庵“访道”。19日,进峨眉城,游圣积寺,参观铜塔、铜钟等;游东门大佛寺,参观千手观音铜像。其后,返程乐山中游览苏稽,当日下午5点后方到乐山。
钟泰游山“日录”内容非常丰富,详细记载了其旅途见闻种种,有自然景致、佛教人文,包括各寺庙当时的现状、人物、轶闻等等。此外,尚有一些个人的观感和有关名物的辨证等。如与范成大、袁子让、胡世安、曹学佺等人的峨眉山历代游记相较,在文学性、史学性外,因其现代眼光,故记载更显得细致、平实一些。当然,这也是今日我们研究当时峨眉山宗教、寺庙、旅游等的重要历史文献之一。
钟泰是现代学问大家,其记录的历史与人文甚为写实。有些在其特别的视觉下,尤显得饶有趣味。比如,在游览经过黑龙江时,对于“黑龙江”之名,他认为,溪水不得有江名,怀疑本为“黑龙涧”,音讹为“江”,因修志者不察,遂沿呼至今;记九老洞瀑布如线,从岩端下坠,他以为,山中瀑流此当称第一,但山志不记、游人鲜道,令人不解;对峨眉山冷杉,他评价很高,说其叶细横枝,远望之如重盖,足与黄山松媲美;在参观万年寺时,他高度赞扬无梁砖殿的“伟观”,对宝物佛牙提出自己的观点:大约巨鱼之齿,加以佛名,反而亵渎佛祖了……这些均发前人之所未道。
此外,钟泰对当时个别人物、事件的点评,显现出其时峨山佛教发展的一些特别现象。如在游万年寺时,他对一寺“瓜分为四”,俨然割据感到可惜;游龙门洞时,听僧演观大谈生产,表示不以为然;在游览天门寺时,批评当时俗僧不知维修寺院,但知刻缘簿、接香客,不解风景为何物。同时,他也表扬接引殿知客演彻,说其出身佛学院,能举经纶诸名,“异时能为佛法弘扬也”;记述万年寺主持果航对峨眉山诸宗派言之历历:峨山惟万年寺是十方丛林,其余皆子孙相传;观音庵出于沩仰宗,沩仰宗已绝,仅峨山有此一线;遐龄和尚道行之高尚出虚云之上……今日看来,这些无疑都是研究民国时期峨山佛教发展的重要参考资料。
另外,根据钟泰记录,在清音阁前,尚有一位蒋姓女士建筑的一个图书馆。另查资料,这当是蒋肇华女士将自己在成都的图书运来峨眉山,又到重庆募集资金,于1940年建成的、有三层楼的“峨山惠民图书馆”。蒋肇华曾举办“峨眉惠民义学”。峨山惠民图书馆藏书,可能还包括了其从湖南运来的家藏图书;蒋肇华募捐中,林森、冯玉祥、宋美龄等都曾为图书馆捐款。另有资料记载,峨山惠民图书馆于1943年8月毁于洪灾,但钟泰旅游时尚见图书馆存在,显然,要么其他资料记载时间不确,要么图书馆于洪灾后曾重建。遗憾的是,钟泰对此着墨不多,只记录说“在图书馆看两水竞流最佳,此当为山中第一胜景耳”;下山再过清音阁时,他还坐“图书馆楼下,听水者久之”。
钟泰峨山之游花了8天。这在一般而言,耗时算是较长的了。后来,钟泰粗略算账:每日以1600元的价格雇滑竿,外加餐费,未计其余,共用了3万元以上。花费不小,以致钟泰在给朋友信中戏称自己是“穷奢极欲游峨眉”。但是,从其笔下可知,因旅游而获得的满足与愉悦,即使花费巨大,也不虚此行。
6月30日,钟泰将游览峨山时所作的诗,寄好友邵潭秋:
山僧犹说旧游踪,咏遍峨眉一一峰。
晚我独来揽高秀,愧无佳句步从容。
雷声二水争趋壑,寒谷千章尽长摐。
北望江楼渺天末,宿云知隔几多重。
三
书院“协纂”
尽管现在已不知道,钟泰最初“属意”复性书院具体始于何时?但回头看,钟泰最终留在乐山的契机,还真有点偶然。
钟泰任职乐山复性书院,尽管是钟泰和马一浮两厢情愿之事,但书院人事的最终决定权大约在董事会。而偏偏这董事会的聘任书迟迟未到,从《日录》中看得出来,这已极大动摇了钟泰留乐的意愿。6月20日,钟泰去信让成都朋友帮买赴昆明机票,他打算转道成都赴昆明。23日,他在信中告诉朋友,以机票有无决定是否去昆明。7月3日,他收到朋友回信,购买机票正想办法中;11、12、13日,连续3天钟泰均读徐霞客的《滇游日记》,大约是为去云南做准备了;14日,他过江去看望马一浮。或许是一次老朋友间临走的道别,但却受到马一浮的苦苦挽留。
大约因为迟迟没能购到机票,再加上马一浮的殷切挽留,钟泰经过慎重考虑后,7月16日上午寄信马一浮,最终下定决心不去昆明,答应任书院协纂。
无独有偶,就在他决定的当天下午,钟泰又收到来自成都的书信:机票的事能落实了。为此,钟泰还在《日录》中感叹:“与寄湛翁(马一浮)信相差只半日,一行一止,信有定数哉!”但钟泰还是拒绝了马一浮催促他移住山中书院的请求——大约他顾虑着聘电未到,还是显得有些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他听到书院学子偶然称呼他为“夫子”后感到“骇惧”。
又过了5天,聘电还是未到。可能担心钟泰决定再次改变,7月21日,很热的一天,62岁的马一浮冒着暑热过江入城,就聘电迟迟未到之事再次专门来向钟泰道歉,恳请其再等等。但他也为老友考虑:如果等到7月底,董事会的聘电都还不到,再去昆明,如何?这更让钟泰深深感动。
1945年7月25日,钟泰终于收到聘电:由马一浮派王星贤送来,并约定在本月底或下月初迁住乌尤寺。5天后,钟泰迁住乌尤山上的复性书院。
钟泰最后作出留在乐山、任职复性书院这一决定,实在是值得称道的。众所周知,乐山复性书院由马一浮正式开办于1939年9月17日,其主要事业有两大项:一是育人,一是刻书。但因多方原因,特别是经济原因,书院运营几乎难以为继。此外,又因熊十力和贺昌群相继离去,一下子让复性书院教育和管理显得萧条。所以,在1941年后,无法兼顾的复性书院只得抛弃招生办学,专事刻书。即使如此,马一浮也支撑得很是艰难。他经常把自己书法作品出售补贴书院,对此他还作诗调侃说:“恨无勾漏丹砂诀,幸有羲之笔阵图。聊与人间留鸟迹,任伊流落满江湖。”而受各方因素影响,在钟泰加入时的1945年,复性书院办得更加艰难。
当时复性书院的现状钟泰知道吗?答案是肯定的!一方面,以耿介出名又有古君子之风的马一浮是决然做不出欺骗好友的事情的;另一方面,曾帮助创办并任职复性书院的贺昌群、熊十力都是钟泰的朋友,在重庆都曾有过热情会晤;甚或在之前的贵阳时期,经常接触的王凌云、羊宗秀均出自复性书院。所以有理由相信,有关复性书院前前后后的种种具体情况,钟泰肯定都是曾了解和知悉的。
当时的钟泰难道一点没有别的选择了吗?显然不是!钟泰早已名满学界,要找一个优于复性书院的安身立命之所,放眼西南,选择的余地还是很多的。之前,钟泰曾一度打算去昆明就是明证。
但钟泰为何偏偏就选择了乐山复性书院呢?显然如同之前的贺昌群一样,是服膺马一浮的个人魅力、感念马一浮的知遇之情。为此,他没有考虑和计较个人得失。钟泰入职书院四个多月后,在1945年12月12日的《日录》中记载:“进城将镯子卖去,得七万七千元。”从此亦可知,当时书院的薪水,远不足应付已任职书院4个月的钟泰的日常生活支出。试想,不到万分艰难时候,谁也不会出售家人的首饰。
据《日录》记载,钟泰在复性书院的担任职务是协纂。钟泰自谓的分纂大约是谦辞。也有资料说还兼任“主讲”。对于当时主要从事刻书的复性书院来说,这“主讲”恐怕早已名存实亡,仅剩个虚衔,并失却本身日常授课的实际和意义。钟泰的《日录》中亦未见有主讲授课的记录,只有记载其曾对张立民单独训示的事。所以,即使履职主讲,大约也只是对极少数个别人如张立民、王星贤等复性书院及马一浮的忠实追随者的一对一的教育辅导。
顾名思义,协纂既是钟泰在复性书院的职务名称,也是主要工作。书院刻书,主要刻印出版的是宋明先儒的著作。刻书之前,须先拟定出版书目。拟定书目前,须从事大量的选书、查书、抄书、校书等事务,这是一项极为辛苦和细致的工作。钟泰《日录》中记载了一些。比如,8月29日记:拟续提书目7种,又须检查书8种,然后写信与马一浮商量、确定;遍能大师还送来《紫柏大师集》;马一浮开来书目4种。次日,经过斟酌去取,最终采用马一浮所开的4种。9月30日记,又阅马一浮以及王心湛、王伯尹的书稿。
关于查书、抄书,《日录》中不仅记载了之前张立民、杨士青等人到安谷抄写《子由诗传》《皇极经世索隐》《观物外篇衍义》的事,也记述钟泰到乐山城内武汉大学图书馆查书、去安谷查书之事。
为何到安谷去查书?因为,当时南迁乐山的故宫文物中有不少善本书,不仅种类丰富,而且精刻精校、错讹较少。复性书院刻书需选取善本作为底本,自然需到安谷查书、抄书。《日录》记载,1945年10月2日,钟泰去安谷查书,一去3天,直到5日才回来。3天查书7种,其中《容春堂集》共32册。从《日录》中可知,钟泰的查书不是简单的翻书,而是阅读后钩玄提要、写出一家之言,并对其是否列入复性书院丛书的刻书目录,提出具体的取舍理由和意见。比如,查过《古城集》后记录说,“第二卷《陆学订疑》一卷,语极精,足捄陆学之失,即不全收,此卷不可遗也”,待归后与马一浮商定。查《容春堂集》后记录说,“集中记、序、杂著诸文皆精粹温雅,极有益于学者。且东林书院之启,实自二泉肇之,《儒林典要》自当收入。惟集后有正、续、后、别,而诗居大半,应酬之作亦不尠,似当删而存之。”……到10月7日,短短时间,钟泰就拟定了《儒林典要》明儒书目,计60多部,其工作效率不可谓不高。
《日录》中记载,数个月中,钟泰在复性书院的主要工作大率如此。尽管劳心费神,且有旅途奔波之苦,但钟泰却能“苦中作乐”,其诗《赴安谷检书道中作》可窥见一斑:
瘦鹤身躯称两竿,闲依鸥鹭度沙滩。
潦收未减川流急,风劲方知野色寒。
偶为寻书忘远近,却因观物悟波澜。
刚能几日秋分过,已见村旁桕半丹。
此外,任职书院的钟泰可能还受马一浮委托,承担些其他临时性工作。比如,为出版的《愧庵粹语》写序,抗战胜利后帮助筹备书院东迁,并为之草拟学规、章程,先东下接洽迁址等。
对于老友钟泰在书院的工作,马一浮显然是满意和认可的。1945年10月2日,马一浮在写给王敬仲的信中说:钟山在此除商定编目外,于接引后学亦肯尽言,且其气象较弟为易亲近,此可告慰。对于接洽书院迁移事,1946年2月13日,马一浮致信钟泰肯定他的劳绩:残破之后举目荒芜,幸得省府指拨蒋庄暂用。又可希望拨藩署旧址,此皆兄与李秘书长之力,闻之至为欣慰。兄日与各方周旋,能为书院奠定基础,其功德亦不细也等等,可见钟泰在书院工作尽职尽责且成效卓著。
四
学术心境
乐山复性书院所在的乌尤山、乌尤寺,自来就是嘉州山水胜景和文化富丽之地。种种资料显示,无论是工作、学术与生活,山中数月的书院时光,钟泰大都处于一种相对宁静、闲适的“沉潜”之中。这种心境,或在他作于1945年10月22日的《山斋》诗中可以体会得到:
夜雨霏微欲作霜,高林风华晓飞黄。
山斋未觉秋萧索,一树芙蓉开墙过。
检讨这种心境,或有来自知己好友马一浮的“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这段时间,钟泰和马一浮这两位现代学术史上志同道合的“现代新儒家”大师,延续15年的友谊,即使是一江之隔,即使是乌尤一山的山上山下,亦是频频互访、聚首论道,诗书往来,唱和不断。其中亦有改诗论道者。1945年6月4日,钟泰与马一浮相聚,各谈生平得力处。马一浮说,自己年轻时“亦泛滥而鲜归宿,自戊申年(1908)一变,始专力于先儒之学。又言,嘉兴姚镜潭《竹素轩稿时文》为龚定庵所折服,其人亦讲理学,所得全在其稿……”10月10日,钟泰将《赴安谷道中作》一诗,请马一浮斧正。11日《日录》对此记道:湛翁因余《赴安谷道中作》首句云“瘦鹤身躯称两竿”,谓颇得滑竿之神,因作《滑竿》一律相示;10月13日《日录》记:晨,湛翁送代改诗稿及《答客语》改稿来,为《安谷检书》诗改十余字,可感,而语极逊,尤可佩也。期间,两人更有诗歌往来唱和者。在《钟泰诗文集》中,收录乐山时期所作的诗歌有10余首,其中与马一浮的唱和诗占了多数。比如,马一浮作盐井诗,钟泰又《和湛翁〈盐井诗〉二绝》:“其一,海王不守守山王,输挽频劳仗孔桑。漫道榷盐胜搜粟,一时灶户有流亡。其二,凿井翻同煮海勤,煤烟卤气满江滨。谁知咫尺湘黔路,山谷犹多淡食民。”8月中旬,乐山大雨数日、江水大涨,马一浮送来《秋涨》诗,钟泰作《和湛翁〈秋涨〉一律》:
一生居住近江边,惯听江声掩户眠。
此地更怜山似岛,下秋忽讶水连天。
谁将星好占风雨,却信时移有海田。
偶裂浮云见斜日,已闻深树动鸣蝉。
10月14日是重阳节,两位异乡客彼此互道情怀。马一浮做七律一首,由人抄稿送来。钟泰随即和诗一首带给马一浮:
夏时周正犹殊俗,临水登高况异乡。
未用茱萸与黄菊,都忘今日是重阳。
当然,钟泰认为这种唱和并非简单的酬酢,他希望借此作为“问道”“谈道”“传道”的一种方式。他在9月21日所作《夜间得一律》诗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唱予鲜力犹堪和,道不徒行亦藉文。
薪火相传期日远,后来正复赖诸君。
这种心境,或还有来自“三人行必有我师”的乐山问道交游中。马一浮外,钟泰在乐山尚多君子之交、方外之交。前者,如著名历史学家唐长孺、哲学教授和学者张真如、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等乐山武大教授。钟泰的方外之交则很有趣,1945年6月,钟泰来乐不久,闲谈中,马一浮向他介绍了蜀中学神仙的一些学者,如胡朗和、杨樵谷、钱泗州(柏心)等人。杨樵谷不论,而钱泗洲当时隐居峨眉山;“袍哥老大”胡朗和,则是乐山的传奇人物,家住牛华溪王家祠堂道院,此时已然是“落尽豪华见真淳”的一名道士。6月18日,钟泰在游览峨眉山行程即将结束时,到伏虎寺旁的萝峰庵访问钱泗洲。在钟泰的笔下,我们看到了这位儒仙形象:年七十九,须尽白而颜色红润。因听力缘故,不能多谈。钟泰请教如何修道?钱泗洲告诉他:静坐。他说,自己现在每天都要静坐三炷香的时间,以此来实践儒宗非静坐不能“入”的修正方式。钱泗洲还赠送了他《道学正宗》书,为李二曲的《传心》《反身》等著作内容,并推荐钟泰读读与李二曲同时人、射洪杨愧庵的著作,并告诉他胡朗和曾出版其著作,可到他那里去求阅。因钱泗洲善医,钟泰还请其开了治疗自己便血疾病的药方。其后的6月26日,钟泰和马一浮去访问胡朗和,但是胡去成都了。几天后,其子胡觉生送来《愧庵录》。在其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和较多篇幅的《日录》里,钟泰抄录其中论道精辟之处,并记下阅读后的感受,8月7日作《杨愧庵粹语序》。此次,拜访未遇。不久后却传来消息,胡朗和去世了。这显然让钟泰意外和遗憾。在乌尤寺,钟泰和遍能大师,以及寓居寺庙后留在乐山、号农禅的寂云大师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往。看得出来,在这些交往中,钟泰均以谦虚的态度,不停地继续着人生“道问学”的“终极追求”。
这种心境,可能得益于乐山这座西南小城的秀美宁静环境和个人相对安定的生活“氛围”。这段岁月,钟泰读书很多,根据《日录》列举的书名,有数百种。当然,这其中也有区别,一方面固然因书院分纂工作需要而查阅的儒家著作,另一方面则显然是为增进自己“道问学”而必须精读的书——当然两者有时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其实,读钟泰《日录》,也可发现其乐山时期的记录,有着异于其他时间段的一些特别“面貌”:“读书笔记”占了《日录》近乎90%的文字;因大量读书,而大篇幅抄书,并记录其读书的特别感悟和体会。从《日录》中看,《愧庵录》《紫柏大师集》《明史》等著作是其精读之书。关于抄记内容,多是先贤嘉言懿行;心得感受中,则时时透出“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道问学”的更高追求。1945年7月19日有记读《愧庵录》中的《自验录》:“有说善人不践迹一段,文字甚好。”然后,钟泰抄录了其中原文上千字。27日,读《愧庵录》中的《下学芙城录》,先抄录数百字原文,然后评价说:“此论虽与注背,亦自俊快可喜。”8月30日,读乌尤寺遍能大师借与的《紫柏大师集》有记“颇能以儒语入佛说”,随后抄录上千字的原文后又感慨评说道:
如此等语,不读儒书之释子能解之耶?故吾常谓,儒不通释不足为大儒,释不通儒亦不足为宗师。
而读《明史》,他则特别留意其中传记,大篇大篇抄录其中有关先贤的德行、语述的原文,其评论也多着眼事实基础上的道德层面,但遵循“论从史出”,一点也不显空泛。今日,笔者读其文字,既感佩于这位年近六旬老人之于“道问学”追求的孜孜不懈,亦服膺其踏实而不蹈空为学态度的善学善思。
之前,他曾自嘲“平生不解掩人恶”,容易见到、批评、指责别人的缺点、过失,而在1945年12月6日《寄程希圣附诗》中却言道:“六经束阁学无根,枝叶徒伤议论繁……规范俨然应未替,好教鄙薄化宽敦。”在《日录》中,则记载其于乐山读书中获得的、更加深刻的关于“敬”“义”等之于人生“道问学”重大意义的新感悟。这无疑可看作在乌尤山中岁月的沉潜,带给钟泰的是自我“道问学”的愈发醇厚和沉潜后自然而发的高明。
当然,钟泰的“道问学”也非完全的“躲进深山成一统”,他与其他同时代学者一样,时刻关心着民瘼、时局。关心民瘼,如上述“盐井”“秋涨”和诗;关注时局方面,如1945年8月26日,有感于当时日军投降后外蒙独立、香港收复失之交臂,钟泰作诗“已缺金瓯岂复全,版图休说共和年。榻旁但使无鼾睡,玉斧何辞六诏捐”;“芷江受降”是侵华日军开始同中国政府接触讨论投降的具体细节,乃日本投降的一大事件。对此,钟泰在8月28日作《闻芷江受降》诗讽喻感慨:“上将多威重,降夷敢狡欺。江山辉草木,坛坫肃旌旗。人喜收京急,功成扫穴奇。十年深耻雪,天意有支持。”
显然,三面环水、孤青峭绝的乌尤山,给了钟泰诸多的意外和惊喜。12月8日,钟泰早起,见到久闻其名的“乌尤云海”,甚是高兴,在当天的“日录”中,他郑重记道:“早起至乌牛尾散步,忽见云海甚奇,真得之意外也!”
结 语
1945年12月17日,因复性书院东迁计划的实施,钟泰提前出川东下,开展前期接洽筹备工作,结束了乐山近7个月的复性书院岁月。
12月16日中午,马一浮等书院同仁为钟泰践行,地点在玉堂街“新滋美酒馆”。参加者还有曾经的书院学生邓南屏。当晚,钟泰与张立民、王星贤宿于凌云中学。那里离车站近,便于次日一早乘车。还有一个原因,时任凌云中学副校长的杜道生,是张立民、王星贤曾经的同学。所以,这位后来成为全国著名语言文字学家的杜道生,成为钟泰在乐山最后认识的朋友。17日一早启程。临行,杜道生赠送钟泰3册《志学月刊》(第十四、十五、十六期)——这大约是乐山人最后赠送钟泰的礼物。12月19日,钟泰到达重庆,1946年1月14日到达南京的旧家……
主要参考资料:
1.《钟泰著作集》,钟泰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
2.《马一浮全集》,马一浮著,吴光主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3.《乐山历代诗集》《乐山历代文集》,乐山市市中区地方志办公室编,1995年12月、1990年12月出版。
4.郭晓丽,《现代儒者的生存体验——钟泰与马一浮的交往》,蔡方鹿、曾春海编《儒学与生态文明论文集》,《国际儒学论坛·2012》,中国人民大学,2012年12月出版。
5.邓秉元,《现代新儒学视野中的钟泰先生》,《社会科学报》微博。
来源:四川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尹华
供稿:乐山市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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