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深切的缅怀——纪念“两弹元勋”邓稼先诞辰100周年‖李锦秀
深切的缅怀
纪念“两弹元勋”邓稼先诞辰100周年
李锦秀
甲辰龙年阳历6月25日,是“两弹元勋”、我尊敬的长者邓稼先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深切缅怀这位伟大、杰出的科学家。
20世纪80年代初,我和邓院长一起工作、生活过一段时间,耳濡目染了他对事业、对工作的执着和热爱,亲身感受了他和蔼可亲的人格魅力,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对他的崇拜和敬仰。
1986年7月29日,他因晚期癌症医治无效,62岁便与世长辞,遗憾地离开了他无限热爱、日渐强大的祖国;遗憾地离开了他呕心沥血、为之奋斗一生的国防尖端科研事业;遗憾地离开了他日夜眷恋的家人、同事和朋友。
在他走后的38年间,我常缅怀、追思他艰苦卓绝、恪尽职守、以身许国、无私奉献的一生,缅怀、追思他深刻、高贵、质朴、纯洁的灵魂。我一直牢记他的教诲,踏踏实实做事,干干净净做人。
人生在世,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我和邓院长因工作相识、结缘,这种缘分,超越年龄、学历、地位、级别,没有高低贵贱等世俗。
邓稼先院士
我1978年春毕业于苏州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三号医院,时年25岁。根据组织安排,先后数次跟随作业队到戈壁大漠,执行试验场地医疗保障任务。最刻骨铭心的是在一次试验中,我作为随队保健大夫,和他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那次试验,时间长任务重,在执行任务的最后一段时间,他特别辛苦,其间层出不穷的事情需要他协调指挥处理。他精神高度紧张,吃不下睡不好,身体一直处于透支状态。在排除完最后一个故障,试验取得圆满成功后,他非常高兴,精神上也彻底放松了。那天晚上,他喝了几口酒后突然晕厥,面色苍白,大汗淋漓,不省人事,血压测不到,脉搏摸不到,情况非常紧急。当时基地医疗条件非常简陋,住在帐篷里,也没什么抢救设备,出现这种突发性意外,对我和另外两位医护人员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我们克服困难,齐心协力,密切配合,奋力抢救一个晚上,终于把他从死亡边缘上拉了回来。也就是这次,我和邓院长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忘年挚友。在我看来,成功抢救邓院长是一个医务人员职责分内的事,可他却记在心里,试验任务完成后到北京开会,他回家进门第一句话就对夫人许鹿希教授说:“希希啊,这次幸亏李大夫他们救了我一命啊,否则我就见不到你了”。
那次到基地,我和他相处时间较长,尤其在他病倒的那几天,我日夜陪护着他,一天晚上,我们一起聊天,聊到我们的女儿。我说,女儿出生日期是10月16日,这个日期挺特殊的,每当过生日的时候,也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纪念日,万人同庆啊,就是孩子的名字不满意,当时也不会起名字,随便翻字典,翻了个“鑫”字,虽然好听,但不好写,笔画多,他想了想说,“那就叫‘心’嘛,和‘鑫’既同音又好写,笔画少,这个‘心’字里有很多内涵”。听他这么说,我明白了,10月16日是一个特殊、具有深刻意义的日子,1964年的这一天,那惊天的一响,那冲天而起的蘑菇云,是党中央决策、全国大力协同完成的宏伟大业。从理论设计到核爆成功,凝结了邓院长的多少心血,又凝聚了多少科研人员的心血啊,他们在当时艰难困苦的情况下,背负着民族的期望,为中国的核事业干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殊功伟业,动人心魄,震撼心灵。从基地完成任务回家后,我立马去派出所申请,把女儿的名字改了。
1985年,根据医院业务发展需要,我要去我的母校苏州医学院进修泌尿外科。外科医生进修学习、定专业是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于提升自己专业技术水平和临床诊疗水平具有重要的意义,当时已接到医院接受进修的通知,临行前,我把这件大事向他做了汇报。他听说我要去苏州进修,就说,别急,等等,我给你问问再说。他给在北京的夫人打电话,请她想办法安排到北京,安排到国内最好的泌尿外科研究所学习进修。经他的夫人许鹿希教授亲自安排,我改到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泌尿外科研究所进修学习一年半。该研究所是新中国泌尿外科事业的发源地和先行者,是国内条件最好、技术最牛的医院,有全国泌尿专业顶级的专家吴阶平院士、顾方六院士、郭应禄等大咖。正是通过这样的安排,有幸让我在泌尿外科专业技能方面得以大幅提高,也有幸在邓院长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边学习边陪伴了他一段时间。有时候,缘分就在冥冥中。
邓院长于1985年8月初在北京301医院查出直肠癌,许鹿希教授撰写的回忆录《邓稼先转》第十五章“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这样描写的:
“1985年7月31日,张爱萍将军在北京主持一个会议,邓稼先从基地赶回来参加此会,张将军看见他时,关切地问:你怎么瘦了?气色也不好,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邓回答:开完会以后去看病,好像是痔疮,疼痛的很,到医院要一点润肠药就回来,张将军听后走出会议室,亲自给301医院的院长打电话,要求安排医生接诊,并派自己的汽车送邓稼先去医院,有经验的医生检查后,认为是恶性肿瘤,不让走了,立即住院。”
病魔缠身的邓稼先和妻子许鹿希合影
邓院长住院后,他让身边的工作人员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住院了。那时我在泌尿外科研究所值班,接到通知后,立马抽空去看他。他刚入院住的是普通病房,根据张爱萍将军的安排,医院将他从普通病房调整到条件好的南楼病房。
搬病房时,天气特别热,从普通病房到南楼病房挺远,还要走过一个地下通道,我肩上挎着,手里拎着住院用的必需品,领着邓院长一起往南楼走,手里拿不下的东西由邓院长拿着。南楼是特殊病房,不是随随便便能进得去的地方,一路上要通过卫兵的检查,办理登记等手续。我们两人走的浑身大汗,邓院长人胖,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刚安顿好邓院长,301医院心内科专家,中国心电图界泰斗黄宛教授听说他住院了,就来看他。他们俩是中学同学,见面很高兴,那时,邓院长的身体状况还可以,他和黄教授聊得很开心。我一边收拾物品一边听他们聊,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住在这么好的医院,又有这么多的顶级专家,希望他的身体很快能康复。
80年代初的解放军301医院,是一个拥有着尖端精良的医疗设备和一流技术的大型医院。邓院长是核科学家,为我国的核事业做出过突出贡献,在张将军眼里就是国宝,他亲自安排邓院长的住院和治疗,组织专家会诊。
8月6日,医院给邓院长做了活体组织送检,按常规要一周后才能出结果,张爱萍将军急的不行,他命令医院尽快出结果,还说,我就坐这儿等着,不出结果我就不走。医院立即做了冰冻切片,半小时出了结果,确诊邓院长患了直肠癌。
8月10日,医院为邓院长实施手术,张爱萍将军,核工业部领导都到医院看望守候,许教授含着泪水守在手术室门外,他们心里期盼着好结果。医务人员给他做了直肠癌根治术加回盲部造瘘术,切除肛门周围组织,同时在左腹壁处进行造瘘,这种手术切除了直肠肿瘤的原发病灶,清扫了肿瘤周围的淋巴结,但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创伤,日常生活上也带来了诸多不便,爱干净、喜欢自由自在的邓院长,对天天拎着一个粪兜子不胜烦恼,但也没办法,他只能默默接受,用坚强的毅力克服各种不便和烦恼,慢慢适应生活中的新挑战。
手术后,医院的病理诊断是这样的:“肿瘤的病理性质是恶性程度较大的低分化、浸润性腺癌,直肠旁淋巴结7个,全部有癌转移……癌症属中期偏晚,已有淋巴结及周围组织转移,预后不良。”这是一个令人痛心、悲伤、绝望的结果。
手术后,医生、家人都没有告诉他是恶性肿瘤,但他对自己的病情心里很清楚,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深知自己这几年在体力方面的变化,大便带血,常常感到疲劳,休息也很难恢复,动不动就出虚汗,这次生病肯定凶多吉少,但他依然相信现代医学有办法对付这种疾病,他也想借住院治疗这段时间,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住院期间他依然忙,病房就像他的办公室,只要有人到病房看他,向他汇报工作,商量事情,他就特别投入,有时竟忘记疼痛。做完手术不到半个月,他就列了一个书籍清单,让工作人员给他把清单上的书送到医院,供他随时翻阅,就这样,各种书籍、资料、文件不断送到病房,在他的床头上堆到足有两尺多高。
301医院是部队医院,各项管理非常严格。那时的护士可不像现在那么温和,厉害得很,训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别看邓院长是个大科学家,可在她们眼里,就是个病人。病人就要服从医院管理,为了不被训,他把资料和书籍放进壁橱和衣柜里,壁橱外面挂一件衣服,把书籍和资料挡严实,晚上8点后,利用护士们没特殊情况一般不到病房的空隙,开始工作,看资料,写书。
邓院长住院期间,我只要有时间就去病房看望他,陪他做治疗,有时晚上也陪床。在第二次手术后,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癌细胞在他的体内不断肆虐,侵蚀他的机体,体内经常出血,他原本那圆润慈祥的面庞,日渐消瘦,白皙的皮肤更是日渐苍白,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逐渐失去光泽。他虽然病得很重,但一些小事还是尽量自己做,不麻烦别人。记得有一次晚上陪护他,因为白天工作有些累,就睡得很死,后半夜,一个很重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急忙翻身爬起来,一看他摔倒在地上。我赶紧下床把他扶起来,我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火,就大声地说他:“你为什么不叫我?你知道我来这做什么的吗?”他先是没说话,稍后用略带认错的语气对我说:“我看你睡得太香了,我觉得我自己还可以做这点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病成这样还要考虑别人的休息,把我难过得无言以对。
1986年5月初,我结束了在北大泌尿外科研究所的进修学习,不得不回四川了。我去向他告别,他开了一个单子,叫我去他的宿舍找书。清单上都是外文,我回川后就到他的房间,按照清单,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对照,把他要的书一本一本地找出来,然后交给工作人员带回北京。
回到四川后,我依然牵挂着他的病情,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一天恰巧遇到一位农民兄弟背了一背兜的甲鱼,大大小小十几只。这可把我高兴坏了,赶紧全部买下,包装好后托人带到北京。地处梓潼山里的3号医院,常有山里的农民拿着自家产的农副产品到医院售卖,我们能买到农民家养的粮食鸡和土鸡蛋,能吃到农民种的新鲜蔬菜,偶尔能买到野生鱼之类的。甲鱼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能增强机体免疫力,提高抗病能力和抗癌的功效,能给他补补身子。
1986年7月27日,组织上通知我去北京,我见到了日夜思念的邓院长.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我的心碎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7月29日中午12点多,他那颗炽热的爱国之心停止了跳动。他的追悼会庄严隆重,哀乐低回,气氛沉重,张爱萍将军在追悼会上致悼词,高度评价了他的一生,赞扬他“为我国的核武器事业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孜孜不倦地奋斗了二十八年”,赞扬他“为打破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增强我国的国防力量,保卫世界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称他“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好儿子,不愧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不愧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
邓院长为了国家的事业贡献了自己毕生的精力,他还有很多很多心愿没能实现。他想搞原子能的和平利用,直接造福于人类,并应用到更多的领域;他想解决核废料的危害问题,希望探寻到既能排除核废料的危害,又能为国家赚钱的路子;他要写一部叫《群论》的著作,最后不得不遗憾地搁笔;因身体虚弱没能登上的五台山,他很想再去看看;他很想回一趟四川,看看他的同事;他还想去一趟风景美誉天下的桂林,看看那里的秀山美水。他曾问过我,小李,你去过桂林吗?我说去过,但只待了一天。他叹了一口气说,那也比我强,我一次也没去过。
从邓院长给我们留下的遗照中,他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形象。实际上,他在衣食住行上很随意。一个大科学家,生活简朴得难以想象,他穿衣服从不挑剔,一般就是院里发的工作服,有时参加重要会议才包装一下自己,一套铁灰色涤卡中山装还是出席党的十二大会议时做的,穿了好几年。他的衣服虽然不新,但从来都是干净、整齐,头发也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他住院第一次回家休息时,有一件事把我感动得难以忘怀:那是11月份,北京的天气很冷,室内有暖气,室外温度很低,出门必须穿棉衣。他8月份住院,病房里都是单薄的衣服,我去他家翻箱倒柜,找到一件皱巴巴的老棉袄和一顶栽绒帽子。看到他魁梧的身躯穿着一件与气质极不相符的老棉袄,为他送行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不落泪的。他们感叹地说,邓院长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点点科学家的架子也没有。其实,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是喝过洋墨水、吃过洋面包的人,并不是不懂穿着,也不是刻意简朴,而是没有时间,他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事业上,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
邓院长性情温和,许鹿希教授在《邓稼先传》中这样描写他的性格:
“为人随和,很容易和群众打成一片。他本是一个好玩耍和喜欢热闹的人,他与人相处从来没有身份上的等级感,非常大方,别人到他那儿开会,就要翻他的衣袋找好烟,翻他的抽屉找糖和点心吃。”许鹿希教授还写到:“邓稼先不仅热爱他的科学事业,也非常热爱生活,他忙起来出奇地专注于事业,但是也喜欢忙里偷闲,有好电视,有中国女排参加的决赛,他就会看完电视再加班,看到中国女排得分,他就会像孩子一样高兴的站起来鼓掌。”
我和他相处的几年中,感受着他率真的性格,时常看到他将笑容挂在脸上,就算在生命的尽头,也依旧保持着一副和蔼的面容。有一年冬天,我陪他买过一件羽绒服,他穿上后特别开心,脸上流露出很稀奇的表情,摸着衣服说,现在还有这么好的衣服啊?穿着舒服,又轻又软又暖和,高兴得就像小孩子过年穿新衣服一样。
邓院长虽在穿着上不讲究,但对吃还是很有特点的,他喜欢吃饺子、包子、锅贴,喜欢喝点小酒,而且酒量不小。我曾陪他去北京新街口的包子铺大口朵颐过鲜肉包子,他吃得很开心,我俩饱完口福还不忘记给许教授带上一笼。我陪他去逛庙会,他看见各种小吃两眼放光,哪样都想尝两口。
他总是那么平易近人,从没看见他有高高在上样子,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都称他老邓。他一生从事科学研究,坦诚真实正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位善良受人尊敬的长者。在住院的一次闲聊中,他对我说:“小李,做人不容易啊,人不能做坑人的事,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做过坑人的事。”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我常想,我这一生中能和邓院长这位大科学家、谦谦君子做朋友,何其幸也。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是普通医务工作者,我们相处得却是那样的融洽,那样的平等,情感是那样的真挚。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时代的列车驶入了2024年,他100岁了,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缅怀他,颂扬他,铭记他的功绩,传承他的精神,也想大声告慰他:祖国没有忘记您,人民没有忘记您!
邓院长,在您百岁生日的今天,我从心底里对您说:
您知道吗?您走后,我牢记您的教诲,做一个诚实的人,做一个一辈子不坑人的人,做一个对病人认真负责的好医生。多年来,我把从泌尿外科研究所进修学到的知识应用于临床,力求技术精益求精,努力为病人解除痛苦。2000年,我到绵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工作了,在新的环境新的岗位上,专业技术方面有了一个新的更大的发展空间,担任了大外科主任。2012年我退休,但退而不休,目前依然在工作。这些年,致力于弘扬“两弹精神”,宣传您的丰功伟绩,我应邀参加过安徽电视台、湖南电视台、江西电视台、四川电视台等多次节目录制,向全国人民讲述您爱国奉献的无私情怀。
您知道吗?每年我都要到您的旧居去几趟,有时是自己去,有时带着亲朋去,去摸摸您坐过的椅子和办公桌,摸摸您拎过的公文包,摸摸您用过的皮箱,我向亲朋们讲述您的故事,您的故事感动着他们。
您知道吗?您离开我们的这些年,一直想您、念您,我多想再听您叫我一声:小李啊,有好酒吗?咱们喝两杯。
您知道吗?我多想再陪您去一次基地,我们一起去戈壁滩上抓呱呱鸡玩,想看看您那开心快乐、充满活力的样子;多想再陪您去看一下第一个“大炮仗”留下的那个弯曲的铁塔,重新听您兴奋地给我讲当年核爆情景和空爆的壮丽景象;您还记得那次咱俩去博斯腾湖游泳的情景吗?那次游泳,因为咱俩擅自出去,我挨了批评,看到您游得那么开心,心情那么放松,值了。
邓院长,我还要悄悄地告诉您,您门口那颗红梅已经枝繁叶茂,越来越壮了,每年早春季节,她便怒放起来,那一树的梅花好美好美,好红好红,就像您高尚的品格一样,光照大地。
写于2024年6月13日
(参考文献:《邓稼先传》,许鹿希 邓志典 邓志平 邓昱友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来源:两弹城
作者:李锦秀(绵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原大外科主任,主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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