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凤凰山下雨初晴‖周强
凤凰山下雨初晴
周 强
江城子·江景
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于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首次来到杭州,任职杭州通判,在此期间,他正式开启了填词创作的崭新艺术生涯。之前,他可能也作过词。比如,《浣溪沙·山色横侵蘸晕霞》:“山色横侵蘸晕霞,湘川风静吐寒花。远林屋散尚啼鸦。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有人说这首词,是苏轼奔母丧后返京途中所作。再后来,他送父亲苏洵和妻子王弗的灵柩回乡后,返京经洛阳,又写了《一斛珠·洛城春晚》:“洛城春晚。垂杨乱掩红楼半。小池轻浪纹如篆。独下花前,曾醉离歌宴。自惜风流云雨散。关山有限情无限。待君重见寻芳伴。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这些是否苏轼本人所作还存在争议,就算是他写的,也只能算牛刀小试,随性而为。
他这次自请外任,是主动选择,而被安排到杭州,可能是命中注定与这座美轮美奂之城的不期而遇。苏轼高中进士,又以优异成绩通过殿试以及制科考试,科举制度为这位在地处偏远,被称为西蜀州的四川眉山出生、成长的青年才俊打开了仕途的大门。到杭州之前,苏轼已经崭露头角,他在文坛初获盛名,不仅文坛领袖欧阳修对他刮目相看,赞赏有加,夸他在十年后将取代自己,独步文坛;一大帮文人士子像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他周围,诗酒唱和,不亦乐乎,而且民间百姓也闻而起敬,心生仰慕,街头巷尾传唱着“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歌谣。他的仕途前程似锦,从最初到陕西凤翔做签判,到4年期满后回到京城任职直史馆授官告院,虽说官职一般,但毕竟已经处在了权力的中心,况且他还有一道特别的光环,他和弟弟苏辙当初在殿试上的表现,曾经让主持考试的仁宗皇帝喜形于色,说自己为子孙觅得了两个未来的宰相,其发展前景似可预期。
但是,他出道之初,也正是北宋政坛“党争”风起云涌之时。其时,王安石任参知政事,这位勠力变法的“拗相公”,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正在铁腕推行他的社会改革。苏轼率性地与王安石发生争执,无意间被支持变革的一群“新党”归入反对变革的“旧党”之列。其实,他反对王安石,是作为殿中臣谏言履职,他们的矛盾主要是观念和观点的交锋,王安石执念的是国家大事,而苏轼关注的是民生疾苦,认为有些变革主张太过激烈,且操之过急,生民百姓一时难以承受。
随着新旧两党斗争的展开,苏轼深知已经陷入了“党争”的旋涡。才智高超的人,总是容易看深看远一步,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他温和天真、谦逊豁达的性情,注定了他不愿意与人相争相斗。因此,他请求放他出京,到地方任职,于是有了与杭州的邂逅。
纵观苏轼人生的这个阶段,虽然历经了丧母丧父丧妻之痛,也有与当朝宰相发生争执的烦恼,但毕竟才华初露,高调而出,拥有自信和希望,总体是阳光快乐的,而现在又达成心愿,远离是非,自然心情爽朗。
他的心情与杭州的美丽山水一拍即合,苏轼与杭州仿佛有着不解之缘,一生有两次到杭州任职,写下了“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河山”这样误将他乡当故乡的深情诗句,还流露出“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这样痴心难舍的情怀。这次初识杭州,令他无比快乐。他的上司,知府陈襄早已心仪这位闻名天下的才子,对他爱护有加,少有给他派遣差事,这次在杭州的三年时光,苏轼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恬淡闲适。他游览山水,与官员、文士,还有僧侣广交朋友,他们吟风弄月,诗酒唱和,任性自在。
诗意的栖居生活,令苏轼诗情勃发,他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结集刻印的个人诗集——《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也是在这个时期,他有意开始了填词创作,用心以诗为词,继而将这种在茶坊酒肆间传唱已久的诗余小调,带进了中国文学的殿堂。
这首《江城子》,是苏轼与杭州词人张先同游西湖,应和而作。此时张先已年逾八十,是婉约词的代表人物之一,写诗填词至老不衰,苏轼与他相处甚欢,在填词上应该受到了启发和激励,他们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情,传为文坛佳话。
杭州西湖风光无限,苏轼对西湖烟雨情有独钟。这首词同样寄情于雨过初晴的西湖水光山色,与他同时期写成的千古名诗《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相映成趣。时值日夜交接时分,雨过天晴,山水分明,晚霞返照,凤凰山与西湖水交相辉映,一朵荷花一对白鹭确是生花妙笔,这是在用诗笔作画。苏轼显然在实践着他品评前辈诗人王维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主张。想来苏轼所见,或许是一片荷花,而他只选择了花期将过,姿色仍然丰盈的那一朵;白鹭也是,恰恰是那流连忘返、欲去还留的一对。与其说他在描绘一幅眼前的美景,不如说他构建了一幅胸中的画面,更多心情的投射,由此而营造的意象,就有了别样的韵味,正所谓境由心生,在这样静谧而生动的一湖秀色面前,苏轼心中的快乐与痴情已跃然纸上。在他之前,词作多吟风弄月,写男欢女爱,倾述情短愁长。到了他的手上,词也可以像诗一样借景抒情,寓意于象,立象以尽意,从而极大地拓展了词作的题材范围和表现空间,苏轼凭借他无拘无束的自由心灵和诗艺天才,潇潇洒洒地将这种文学体裁带上了一条广阔的发展道路。
词的下阕,写得似真亦幻。天色渐暗,山色朦胧、水光迷离,远处突然飘来弹筝的声音,乐音哀婉如泣如诉。此情此景,让苏轼想起了屈原,想到了屈原曾经借以抒发心中惆怅的湘夫人,仿佛是湘夫人在山水尽头某处隐蔽的角落吐露衷肠,抒发内心的忧伤。苏轼当年考中进士,因母丧回乡守孝,两年后再次随父进京,途经忠州南宾县(今四川丰都),看到一座纪念屈原的塔楼,写下了五言古诗《屈原塔》。诗中的他以屈原知音的视角讴歌了这位痴心不改,“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古壮士慷慨赴死的壮怀激烈,感慨世人未必能够理解屈原的高远志向,并极力渲染自己与孤忠愤懑的屈原处淤泥而不染高洁品格的高度共情:“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你看,他面对如梦如幻的江景,突然思接千载,想念起以死明志的屈原,“依约是湘灵”一句,貌似神来之笔,实则是苏轼在快乐时光中深藏心底的内心幽怨的情不自禁的流露。到最后,欲寻无处,江水依旧,青山永在。此时的苏轼正当青春,在他的青春热血中,既流淌着忧国忧民的情怀和不畏强权的坚忍,也混和了怀才不遇的抱憾与不执念当下的超然与洒脱。短短几句之间,苏轼虽然没有直抒胸臆,但通过与曾经萌动过而留在记忆深处那种惆怅却无悔的情愫的链接,折射出了生命秘境中的波澜。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对于他或许算是宿命,而他则以超脱的心态来应对,这将伴随他一生。似乎可以说,超然与旷达是他天性中自带的禀赋。
这是一首应和之作,虽出于往来赠答,但却不止于应付和应酬,而是托意山水美景,隐现着心灵深处的秘密。这是苏轼最初的词作之一,他将自己卓越的诗才与诗艺倾注其间,在这种对他而言还算新奇的体裁中,他照样得心应手,挥洒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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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周 强
供稿:眉山市党史和地方志编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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