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宣公奏议》何以跨界文学
霍志军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19日 13版)
《陆宣公奏议》为“史部”“诏令奏议”类典籍,凡二十二卷。该书内容涉及中唐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外关系等史料,足为万世龟鉴。权德舆云是书“榷古扬今,雄文藻思……考其文也,与典谟接轸”(《陆翰林集序》),将陆贽奏议与《尚书》之“典”“谟”相提并论,可见中唐时期该书已成为文学经典。《陆宣公奏议》能够“跨界”到文学领域,既有其内在原因,也有外部的诸多因素。
第一,《陆宣公奏议》折射出陆贽于乱局中力挽狂澜的精神风采。唐自“安史之乱”后,国势衰落,藩镇割据成尾大不掉之势。建中、贞元时期,连续发生朱泚、李怀光之乱,叛军一度占据长安,唐德宗仓皇出奔奉天(今陕西乾县),社稷孤危,人心涣散,唐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唐廷面临崩溃的形势下,陆贽力挽狂澜,提出了一系列正确的方针措施,稳定了危局。如在《论关中事宜状》中,陆贽面对德宗强支弱干的“倒持之势”,认为“理天下者,若身使臂,臂之使指,大小适称而不悖”,指出关中乃京畿重地,只有充实关中,才能巩固王业,令人想起西汉名臣贾谊《论治安策》的疏直激切!德宗被困奉天期间,陆贽深知当时危局,说服德宗发布罪己诏,并写就了著名的《奉天改元大赦制》,以德宗的口气痛切自责:“(朕)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察征戍之劳苦”,造成百姓“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邱墟,人烟断绝”的残状,文笔犀利,令人震惊!诏书情词恳切,“虽武夫悍卒,无不挥泪感泣!”而唐室为之再安。该诏书虽经过德宗首肯,但作为人臣,敢于如此直书君过,可谓空前绝后。这就使《陆奏》不同于一般诏令奏议的官样文字,折射出陆贽在德宗朝惊涛迭起的政潮中勇于弄潮的精神风采,具有了文学的传奇性、故事性和审美性。他如《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论叙迁幸之由状》《奉天论奏当今所切务状》等,剖析鞭辟入里,堪称中唐鸿文,其泽甚远。
陆贽“性忠尽,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报效。”(《旧唐书》本传)披阅《陆宣公奏议》,“怀忧”“忧虑”“忧国”“忧民”“忧社稷”“忧天下”“忧叹”“忧色”“忧黎元”“深忧”“内忧”“主忧臣愤”“夙夜忧叹”“倾危之忧”“危亡之忧”“忧恐”“忧愤”之词频繁出现,使《陆宣公奏议》灌注着浓郁的忧患意识,获得了类似于文学的动情力。
第二,《陆宣公奏议》本身具有独特的文学品格。《陆宣公奏议》全书不啻于古代奏议的名篇汇编,它是“政事之先务”,然并非“艺文之末品”。宋人陈宓称陆贽奏议文“一话一猷,悉归至当”;李纲称陆贽“奏议所陈,动中时病,……皆根柢仁义,道理明白。”即肯定其文学价值。陆贽奏议条理精密,一些奏章多用比喻说理,形象生动。如《论朝官阙员及刺史等改转伦序状》中论人才培养:“人皆含灵,唯所诱致,如玉之在璞,抵掷则瓦石,追琢则圭璋;如水之发源,壅阏则污泥,疏浚则川沼。”通过非常形象贴切的比喻,阐明诱导、扶持、成就人才的重要性,是历代传颂的文学名篇。陆贽诸多奏议皆精心撰构,有着较强的文学色彩。如《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首先指出:“昔龙逢诛而夏亡,比干剖而殷灭,宫奇去而虞败,屈原放而楚衰。……四子既去,四君亦危。”对比手法的运用,将德宗不愿纳谏之弊讲得清清楚楚,不仅表现出陆贽的诤臣风范,也体现了其精深的文学造诣。面对官吏贪赃枉法,陆贽拍案而起:“户部侍郎裴延龄者,其性邪,其行险,其口利,其志凶,其矫妄不疑,其败乱无耻。以聚敛为长策,以诡妄为嘉谋,以掊克敛怨为匪躬,以靖谮服谗为尽节,……可谓尧代之共工,鲁邦之少卯。”(《论裴延龄奸蠹书》)大量排比句式的运用,使文章具有怒涛排壑、不可遏抑的气势。陆贽激切仗义,爱憎分明,使《陆奏》字里行间充盈着强烈的感情色彩,清人陈宏谋云“忧国忧民之真心,为忠君爱国之确论。不尚词藻,不事激烈,恻然动人,千载下如见其心,章奏中至文也。”这是《陆宣公奏议》迈入文学殿堂的一个标志。《旧唐书》本传云:“近代论陆宣公,比汉之贾谊。”陆贽具廊庙才,然壮志未酬,内心矛盾,大类贾谊。其“初蒙天子重知,末涂沦踬”的不幸遭遇,唤起我们对文学史上贾谊形象的记忆,自然引起后世读者之共鸣。如元初诗人宋无《陆贽宅》诗云:“诏下山东感泣来,谪归门巷锁苍苔。奉天以后谁持笔?不用当时陆九才。”
《陆宣公奏议》中不少名言警句,至今催人警醒。如“失众必败,得众必成。”“人之才行,自昔罕全,苟有所长,必有所短。若录长补短,则天下无不用之人;贵短舍长,则天下无不弃之士。”这些格言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明代《了凡四训》“玉之在石,抵掷则瓦砾,追逐则圭璋”亦瓣香于《陆奏》。
第三,历代对《陆宣公奏议》的文学阐释和评点。《陆宣公奏议》从中唐开始即受到文学家的重视。唐代韩愈云“贽操笔持纸,成于须臾,不复起草”,已经初步涉及其文学价值。宋代多位皇帝均从陆贽奏议中汲取理政之术。宋真宗赵恒、哲宗赵煦对《陆宣公奏议》格外激赏,高宗赵构彻夜阅读陆贽奏议,“比晓,目遂肿痛,不能出”(《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孝宗对陆贽《奏议》反复研磨,深忧“今日之政,恐有如德宗之弊者”。后晋刘昫、宋人欧阳修、宋祁、司马光、苏洵、苏轼、苏辙、叶梦得、徐钧、杨万里、朱熹、陆游、刘克庄等对《陆宣公奏议》颇为倾心。司马光《资治通鉴》“尤重贽议论,采奏疏三十九篇”。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独慕“陆宣公一人”,赞赏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从文学经典的地位肯定了《陆宣公奏议》。宋代还出现了多部陆贽奏议的编选、笺注、评点、评论著作,如苏轼《校正陆贽奏议》、郎晔《注陆宣公奏议》十五卷、楼钥《陆宣公奏议总要》、唐仲友《陆宣公奏议解》十卷等。宋人还将《陆宣公奏议》作为创作范本进行借鉴、模仿。张戒《岁寒唐诗话》:“陆宣公之议论,……得东坡而后发明。”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亦云:“东坡说宣公,便学宣公文章。”可见苏轼奏议颇受《陆宣公奏议》之影响。史学家司马光、范祖禹、宋祁等均在实践中学习陆贽奏议的优良传统,《陆宣公奏议》名正言顺地成为文学经典。元人朱右、周佐、刘岳申、许有壬等均企羡《陆奏》的文学价值,刘岳申、许有壬曾为《陆宣公奏议》作序。元人叶懋《读陆宣公奏议》诗云:“伟哉陆宣公,忠烈宏烜赫。奏书数百篇,千载焕丹雘。”明太祖朱元璋赞赏陆贽“在翰林,能正言谠论,补益当时。”明代杨士奇、李梦阳、倪谦、吴宽、王世贞、茅坤、杨慎、李贽等文学家普遍推崇陆贽奏议。倪谦诗云:“陆贽有才人共仰,贾生无命席空虚。”(《柯詹事孟时挽诗》)杨慎赞云:“高标自表严颜节,文藻堪招陆贽魂。”(《曾少岷惠忠州新琢云根笔》)杨士奇《历代名臣奏议》亦收录多篇陆贽奏章。清人宋琬、李光地、纪昀、陆以湉、孙梅、汤鹏等对陆贽奏议格外倾心,评之以“正实切事”“经世”“明道”“灏瀚之气”“浩气不竭”“理与风骨兼胜”“文丽”“情深”“集大成”等,广泛涉及陆贽奏议的功用、情感、风格、结构、语言、修辞等方面,阐释和评论内容愈来愈丰富。清人姚鼐《古文辞类纂》、蔡世远《古文雅正》、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等许多古文选本均选入较多的陆贽奏章,视其为古文之范式。1904年,林传甲《中国文学史》专设“陆宣公奏议为骈体最有用者”一节。吴梅《中国文学史》、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均专论及陆贽奏议,既强化了陆贽奏议文的经典品质,也促进了中国文学的发展。陆贽奏议还传播到朝鲜、日本等汉文化圈国家。《陆奏》在朝鲜王朝正祖时备受推崇,正祖君臣日常研读《陆奏》,为施政之借鉴。卞东波编《中国文集日本古注本丛刊》第五辑即收录日本学者石川香山的《陆宣公全集注》。
(作者:霍志军,系天水师范学院教授,甘肃省“飞天学者”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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