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风流

——《鲁东门泛舟二首》诗歌背景

马 睿

鲁东门泛舟二首

其一

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

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

其二

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

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

——静嘉堂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十七

今译

夕阳西下,白沙更加明亮,天空倒映在水中。水波轻摇,石块晃动,流水回旋萦绕。乘着月光驾驶小舟,沿着溪水寻觅。恍如王子猷寻访戴安道一般。

河水像青龙一样盘绕着河堤,鲁门西边桃花夹岸。若是在这醉人的月色下泛舟,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潇洒又岂能比得上我。

诗歌背景

事情还得从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说起:

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王子猷)居住在山阴,他一觉醒来,推开房门,只见门外的雪已经停了。他心情大好,便命人酌酒。初晴的雪夜,月色分外清朗,四野一片皎洁,便开始吟咏左思的《招隐诗》。当他吟到“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时,突然想起好友、画家戴逵(戴安道)擅长弹琴。于是,他当即决定乘舟去见戴逵。

戴家在剡县,经过一夜航行,当王徽之抵达戴府门前时,他却吩咐船家返航。别人不解何故,他回答说:“我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又何必非要见到戴逵不可?”(刘义庆《世说新语》第二十三《任诞》)。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一典故,便把剡溪又称作戴溪、雪溪。

遍览《李白全集》,有一个很突出的现象:特别仰慕魏晋风度,尤其钟爱“王子猷雪夜访戴”这一典故。凡是遇到月夜、下雪、泛舟、访友等场景,李白便会提及此典。

譬如:“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秋月照白璧,皓如山阴雪”(《自金陵溯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薄》)、“历阳何异山阴时,白雪飞花乱人目”(《对雪醉后赠王历阳》)、 “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明发怀二子,空吟《招隐诗》”(《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征君》)、“乘兴嫌太楚,焚却子猷船”(《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寻阳非剡水,忽见子猷船”(《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望月有怀》)……

据专家统计,李白集中“剡”字出现14次、“子猷”6次、“访戴”2次、“安道”1次,除去作为诗题的2次,运用此典高达21次。这还不包括其他与剡溪有关的人名和意象(留白《剡溪——李白与王子猷》,《文景》2006年第5期)。

在一个春日的傍晚,寓家东鲁的李白乘兴出游,在暇丘东门外的泗水上泛舟。这一看似寻常的行为,在他笔下却成为了一场潇洒到极致的逍遥游。

诗的第一句就很有意思,为什么“日落”会“天倒开”?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日出而天开”。因为此时太阳虽已落山,但天空并没有马上暗下来。反因余辉返照,眼前白沙明亮,景物历历在目,宛若白昼。刹那间,似乎天门又被打开了一样。李白的视角不同于常人,他是从水面俯视倒映其中的天光云影,感觉天空就藏于水底,“天倒开”三字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在李白的世界中,天门是可以为他而打开的。只见他立于船头,仿佛行舟于天上,充满了逍遥与浪漫。

随着小船的前行和波浪的回旋,水底的石块似乎也跟着摇晃起来。人与舟、水与石、天与地……隐然置身于一幅画卷之中,这种错觉新奇又真实。而当月亮升起以后,李白马上又将读者带入一个更加空灵的世界。月光如水,他驾一叶轻舟,沿溪而行。恍若神仙中人,乘月而来。李白沉醉其中,随波逐流,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要到哪儿去。

这时,他又忆起了“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典故,月色皎洁如玉,恰如此时此夜。原来古人也曾如此这般忘身世外,自由翱翔于天地宇宙之间。天地间,并非所有的风景都能与人共享。天地有大美而无言,最重要的是如何能自得于心。李白能用一双慧眼,与天地共享乐。能用一颗诗心,与古今同往来。这正是属于他的浪漫。

鲁东门,即暇丘城东门,在今山东省兖州市火车站广场一带。此地东濒泗水,水清沙明,桃花夹岸,风光优美。据《元和郡县志》《兖州府志》《曲阜县志》《滋阳县志》(清之滋阳即唐之瑕丘)等记载,泗水东自曲阜县界流入,经瑕丘城东五里黑风口,分支入郡城东墉,贯城西而出,西南流入任城界;其主流则经城东之金口坝,西南流亦入任城界。金口坝,在城东五里沂、泗之交。隋开皇中,兖州刺史薛胄所建,积石为理,遏水西流入黑风口,以灌农田。见《隋书·薛胄传》。此坝经历代修葺,至今犹存。在泗水流经的兖州诸县中,只有在瑕丘是既过城东又过城西(安旗《李白寓家东鲁地考》)。

何为“魏晋风度”?表面上看是真性情、美仪容、尚自然、爱智慧、重门第、好清谈、游林泉、服丹药、非名教、藐礼法、有器量……一言以蔽之:人要漂亮地活着!而最漂亮的活法莫过于自然。魏晋风度的重要内容是真实而不装,追求是高贵而纯洁,价值是真实而率性,精神实质是对人格力量的敬重。什么样的人才算拥有“魏晋风度”呢?答曰:外表清朗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内心澄明透彻,人格独立自由(易中天《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

李白特别欣赏王子猷雪夜访戴,尽兴即归的洒脱态度,一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完美诠释了什么是魏晋风度。李白一生恃才傲物、放荡不羁,最想要的生活是自由,立身处世从来不装,就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的话都敢脱口而出,绝不遮遮掩掩。

在诗的结尾处,李白自信地说:“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言下之意,自己的潇洒与率真已超越了当年的王子猷,境界更高、意境更深、活得更漂亮。想来也是,如果李白活得蝇营狗苟、窝窝囊囊、畏手畏脚,有话不敢说,有笔不敢写,有屁不敢放,一见权贵马上就膝盖发软、匍匐在地……那么,他还是李白吗?还配得上“诗仙”二字吗?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诚如斯言!

名家点评

兴至则雪夜登舟便行,兴已则诣门不晤而返。良由胸次荡然,了无执着,全没一毫沾滞。人能如此,正是实实受用处。

——张贵胜《遣愁集》卷六

至如(王)子猷之访戴(逵),其来也,不畏经宿之远,其返也,不惜经宿之劳,一任其意兴之所至,而无所于屈。其尊内心而轻外物,洒落之高致,不羁之远韵,皆晋人之所企求而向往也。

——钱穆《国学概论·魏晋清谈》

(左思)诗中又有“丘中有鸣琴”之句,戴逵善弹琴,故忽忆之。

——[日]田中履堂《世说讲义》

此诗缀景之妙,如画中神品,气韵生动,窅然入微。

——敖英《辑评唐诗绝句类选》

开首两句言泛舟实景,一句平直叙起,二句从容承之。三句宛转变化,始见功夫。四句顺流而下,绝无障碍。“疑是”二字活着,言泛舟之兴,同于王子猷也。〔品〕清婉。

——朱宝莹《诗式》

“日落沙明”二句,写景奇绝。(杜)少陵造句常有此,而此二句毕竟是李(白)非杜(甫),有飞动凌云之致也。下二句日落泛月,寻溪而转,清境迥绝,故疑是王子猷之山阴雪后来也。诗真飘然不群。

——黄叔燦《唐诗笺注》

经典名句

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

对比阅读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自金陵溯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薄》《对雪醉后赠王历阳》《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征君》《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别储邕之剡中》《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望月有怀》《淮海对雪赠傅霭》《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梦游天姥吟留别》《叙旧赠江阳宰陆调》《清溪行》《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峨眉山月歌》《独坐敬亭山》《早春寄王汉阳》《暮春江夏张祖监丞之东都序》《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秋浦歌·其六(愁作秋浦客)》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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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马 睿(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西南商报》社副书记兼总裁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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