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摔壳子”与“甩壳子”‖庞雨
“摔壳子”与“甩壳子”
庞 雨
1922年5月17日至23日,周作人在《晨报副镌》上发表《真的疯人日记》,除“编者小序”“编者跋”外,四篇“疯人日记”以独立篇名刊发,后以《真的疯人日记》为总题,收入自编文集《谈虎集》。第三则“疯人日记”名《种种的集会》,于5月21日刊发。文中说:此外还有一个儿童讲演会,会员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学生,当时的演题一个是“生育制裁的实际”,一个是“万古不变的真理”,一个是“汉高祖斩丁公论”,余兴是国粹艺术‘摔壳子’。但是我因为有点别的事情,不曾去听,便即回到我的寓里去了。
“儿童讲演会”讲演的内容离“儿童”的主题相距颇远,“十岁以下”的心智,肯定不能理解那些宏论。“种种的集会”的荒诞无䅲可见一斑。至于“国粹艺术‘摔壳子’”所指为何,估计当时应该人人都懂,周作人未作进一步阐释。
1924年1月15日,周作人在《东方杂志》21卷2号上刊发《中国戏剧的三条路》,“囫囵地一讲我所见到的中国戏剧现可以走的三个方向罢了”。后收入自编文集《艺术与生活》。
针对“提倡新剧的人”“对于旧剧存在着一种‘可取而代’的欲望,又将新剧俗化,本身事业跟了社会心理而堕落”的现状,周作人提出中国戏剧有三条路可走:“一、纯粹新剧,为少数有艺术趣味的人而设。二、纯粹旧剧,为少数研究家而设。三、改良旧剧,为大多数观众而设。”周作人给中国戏剧指明的“三条路”,在当时或许可行。但时势的发展远远出乎周作人意料,较之今日情势,所谓“三条路”显然是一厢情愿。
在阐述“纯粹旧制”一段里,周作人再次提到“摔壳子”:
旧戏的各面相可以完全呈现,不但‘脸谱’不应废止,便是装‘跷’与‘摔壳子’之类也当存在……虽说为学术之故牺牲所不当惜,现在的牺牲似乎太大一点了,摔壳子的确有性命之忧,学跷亦是一种苦工,其苦几乎近于私刑。这两种“技艺”,当然应该废除,而废除之后又不免使旧制剧减色一半,殊无两全之法。
从这段文字可看出,“摔壳子”与“跷”都是旧剧特别是京剧的表演技巧。《中国戏剧的三条路》与《种种的集会》的创作与发表,虽有两年多的间隔,后文里的“‘跷’与‘摔壳子’之类”,与前文里的“国粹艺术‘摔壳子’”却前瞻后顾,遥相呼应。
跷,应是为适应“三寸金莲”之审美观创制,即花旦的“大脚”垂立,在其上绑缚木质“小脚”,演员全身重量都由足尖承受,恍若跳芭蕾舞时的足尖着地。演出时,裙裾遮住演员的天足,观众所见便是三寸金莲了。芭蕾舞的足尖着地是间歇的、偶尔的,而花旦的跷功是持续的、永久的,只要人在舞台上站立、行走、舞蹈,就一直如此。所以,周作人说跷是“一种苦工”“近于私刑”。
京剧《三寸金莲》中的“跷”功(图片来源:武汉发布)
摔壳子,又称摔课子,是生活中仰面跌倒动作的舞台化,多出现在武戏里。摔,《康熙字典》引《字汇》释:“弃于地也。”壳子,本指外壳、躯壳,用之于人,指保护内脏的前胸、后背和保护大脑的脑壳。在摔壳子一词里,壳子特指后背。摔壳子,按字面理解,即是把后背摔到地上。用之于舞台表演,则指演员纵身跃起,两腿两臂上抬,直挺挺地以脊背着地。因为是直挺挺地往地上摔,看上去与僵尸倒地差不多,所以也称为僵尸摔或摔僵尸。由于没有四肢支撑,全身重量加上跌下的加速度产生的重力,均由背部承受,稍有不慎就会震伤大脑、内脏,跌伤骨头、脊柱,所以,周作人说摔壳子“确有性命之忧”。
无独有偶,四川方言里也有“摔壳子”一说。
在四川方言里,“摔”是多音字,既读普通话的标准音shuāi,比如shuāi倒;也读方言音suǎi,比如suǎi掉。周作人笔下的“摔壳子”读作shuāi壳子,四川方言里的“摔壳子”读作suǎi壳子。“摔”读作suǎi时,与“甩”通用,四川方言“suǎi壳子”多写作“甩壳子”,也可写作“摔壳子”。
“甩”应该是象形字,字形仿佛一只手摆到身后,摆动幅度较大,前臂略有弯曲。“甩”,在四川人嘴里多指摆动。比如甩手(也写作“摔手”),便指手前后摆动,排队走正步时,有人一侧的手、脚同出,叫甩同边手;引申为空着两手,东家不管事,啥都交给手下人,是甩手掌柜;特指定额外等待轮班抬轿的轿夫,因为暂时没抬轿,走在轿旁,空着的两只手甩来甩去。《死水微澜》第三部分《交流》:“明天一早,给我喊一乘轿子,多喊两个摔手。”李劼人专门阐释:“四川以前坐轿子时代,抬轿称轿夫,又称夫子。定额以外的轿夫预备换班赶路的,叫摔手。乡间叫加班匠。甩字念为衰字的上声。”壳子,即嘴壳子。鸟类的喙都较硬,仿佛人体躯壳、干果外壳。人们平时见到的鸟嘴即鸟喙,四川人因此称鸟嘴为嘴壳子;并由鸟及人,称人嘴为嘴壳子。歇后语“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便是借鸭嘴说事,指嘴硬、不服输的人。鸟嘴不仅用于吃东西,而且可发挥手的功用。鸟要摆脱那些粘嘴的、不想要的东西,多采取嘴壳子左右摆动的方法即甩嘴壳子,将其甩脱。四川方言甩壳子,应该就源于鸟的这个动作,是甩嘴壳子的简称。一个人若鸟甩动嘴壳子般,嘴皮上下翻飞,脑袋左右晃动,振振有词,絮絮不已,意图很清楚:找各种各样理由,把遇到的麻烦、困难的事情、自己的责任等等,推给别人。既不敢担当,还冠冕堂皇,甚至推人入陷阱火坑。
周作人笔下的摔(读作shuāi)壳子,“摔”指摔倒在地,所摔的是背脊,即四川方言之背壳壳。四川方言“甩(读作suǎi,也可写作摔)壳子”,甩指左右摆动,所甩(摔)的是嘴壳子,即普通话之嘴巴。写法或许一样,读法却有差异,所指更是地远天隔,相去甚远,风马牛不相及。
四川人喜欢用“壳子”,除“甩壳子”外,还有“冲壳子”“懂壳子”等,词里的“壳子”都指嘴巴。巴金《春》六:“他得意起来,还冲壳子,说督办见了他,也要让三分。”页底有注:“冲壳子:即‘吹牛’的意思。”刘省三《跻春台》卷三《比目鱼》:“怀美背不得书,每每责打楚玉,说他不教,又常在夫前懂祸,时常偷些钱米回娘家,以诬楚玉,使他随时挨打。”文中的“懂祸”,指挑拨离间、惹起祸事。懂祸要靠嘴壳子,所以有懂壳子一说。懂壳子与懂祸近义,但所指更广泛:有时“懂”出玩笑,有时“懂”出误会,最重则“懂”出祸事。
读周作人的文章,除文章应有之义外,常会遇到一些方言、习用词、专业术语,需认真梳理、研磨才能明白一二、理解几分。循着他文字的草蛇灰线往前走,多能见到文字外的奇异风景,颇有“行山阴道中”的意趣。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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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庞 雨(四川省宣汉县)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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