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写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解
范子烨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4日 13版)
对岳飞《满江红·写怀》“长车”一词,一般宋词注本大多解释为“战车”,《汉语大辞典》“长车”条解释为“古时的兵车”,所举例句就是这两句。同时又说“参见‘长毂’”。显然认为“长毂”是“长车”的同义词。《汉语大辞典》“长毂”条之第二项释义:“指兵车。《左传·昭公五年》:‘长毂九百。’杜预注:‘长毂,戎车也,县百乘。’”汉刘向《说苑》卷八《尊贤》:
齐景公伐宋,至于岐隄之上,登高以望,太息而叹曰:“昔我先君桓公,长毂八百乘,以霸诸侯;今我长毂三千乘,而不敢久处于此者,岂其无管仲欤?”……(向宗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88页)
“长毂”在上文中出现了两次,详检诸本,可知宋咸淳元年(1265)镇江府学刻元明递修本《说苑》、元大德七年(1303)云谦刻本《校正刘向说苑》以及《四部丛刊》影明抄本《说苑》,皆是如此。但《文学遗产》杂志1980年第1期刊发的补白短文《“长车”考》引《说苑》这段文字,“长毂八百乘”作“长车八百乘”,于是作者构建了“长车”与“长毂”的等同关系,并由此确定《满江红》的“长车”就是“战车”(《汉语大辞典》从1986年11月开始出版,其对“长车”的解释可能受到了此文的影响),随后该文进一步解释说:据《周礼·考工记·车人》说:“行泽者欲短毂,行山者欲长毂;短毂则利,长毂则安。”可见“长毂”与“短毂”的作用是不同的。在沼泽之地行军打仗,则用“短毂”,“短毂”便利。在山地行军打仗,则用“长毂”,“长毂”安全。
看来,岳飞《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长车”,正是“长毂”,是一种爬山打仗的战车。
什么样的战车能够“爬山打仗”呢?面对巍峨高峻、连绵起伏的贺兰山,现代的坦克车恐怕都会无能为力,就别说马拉的战车了,可见此种解说纯属想当然;而擅改古籍原文以为己用,这种做法就更不可取了。无论如何,这篇短文试图对“长车”作出圆满的解释,其问题意识还是值得肯定的。
车战在宋代已经是过时的作战方式,当时的战车基本上处于被淘汰的状态,虽然个别人有意在复古的兵车设计(如“许彦圭式”),也获得了皇帝的批准(参见《宋史》卷197《兵志》),但当时军队并未列装,更未在实战中使用。当然,军队运输物资是离不开车的。宋王迈(1184-1248)《与薛都总启》有“董卫兵之戍,长车驱蜀道以不辞”云云(《全宋文》,第324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页),这里说的“长车”就是宋代军用的运输车。至于这种长车在当时是否有规范统一的制式,则不得而知。关于长车作为制式军用运输车的明确记载,见于《明史》卷九十二《兵志》,由其“外以长车二十,载大小将军铳”的表述可知,这种长车是用于搭载火器的专门运输车。
总之,“长车”是为军队服务的运输车,因为没有强大迅捷、充分有力的后勤保障,任何军事行动都是难以取胜的。这就是“驾长车踏破”与“贺兰山缺”的内在联系。当然,这两句词表现的是作者对打败强敌和收复失地的一种艺术想象。而在此想象中,“驾长车”三字是有军事依据的,不了解军队情况的人说不出来。
至于“踏破贺兰山缺”,则纯属文学虚构,非谙熟相关诗学传统者写不出来。宋邵伯温(1055-1134)《邵氏闻见录》卷十六载:
姚嗣宗字因叔,华阴人,豪放能文章,喜谈兵。尝作诗曰:“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有此志,可惜作穷鳞。”(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5页)
姚嗣宗,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前后在世。“踏破贺兰石”正是隐藏在“踏破贺兰山缺”中的“前文本”。宋神宗赵顼(1048-1085)《祭狄青文赞》云:
狄青乃出,捐躯效力,所向无前,踏贺兰石。(《全宋文》,第308册,第107页)
贺兰石就是贺兰山。在北宋诗人的笔下,这种与贺兰山自然风物有关的书写,或象征着威武的军人风姿,如张耒(1054-1114)《送刘季孙守隰州》诗,有云:
君家将军本逢掖,叱咤西摧贺兰石。(《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3137页)
周邦彦(1056-1121)《薛侯马》诗曰:
焉知不将万人行,横槊秋风贺兰道。(同上,第13423页)
或象征着在塞外建立不朽功名的志向,如黄庶(1019-1058)《送李室长庆州宁觐》诗,有云:
我生南方长诗书,爱国区区肺如炙。欲于塞外勒姓名,往往夜梦贺兰石。(同上,第5501页)
黄庶即黄庭坚之父。元丰三年(1080),高忱所作《鄜延路重修廨宇记》曰:
思踏贺兰之积雪,扫沙漠之氛尘。(《全宋文》,第100册,第101页)
踏雪贺兰,比脚踏贺兰石和走马贺兰道更为奇绝更为浪漫,但意义都是一样的。北宋诗人喜欢以书写贺兰风物表达个人的特殊情志,这与北宋和西夏的冲突当然有一定关系;但就文学传统而言,这种表达英雄精神的“贺兰山诗歌书写”实由王维的名篇《老将行》开疆奠基: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57页)
王摩诘是贺兰山的亲历者,《使至塞上》诗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全唐诗》,第1279页),居延即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其东南与阿拉善右旗相接,是为贺兰山所在地,故蒙古人又称贺兰山为阿拉善山。王摩诘到达居延之前,必先经过贺兰山。所以,贺兰山呈现于王摩诘的诗笔之下绝非偶然。
“贺兰山缺”的“山缺”是一个常见于宋人诗词中的诗性语词,例如: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欧阳修《玉楼春》其五,《全宋词》,第132页)/红叶飞时,青山缺处,云横秋影斜阳。(葛郯《满庭霜·宴黄仲秉镇江守》,《全宋词》,第1543页)/青山缺处如玉玦,潮头飞来打双阙。(杨万里《题南海东庙》,《全宋诗》,第26312页)/云补青山缺,琴销白日长。(叶绍翁《寓居》其一,《全宋诗》,第35136页)
可见诗人们都善于在山缺之处发现美。换言之,“山缺”是一种可以吸引诗人眼光并激发其审美情怀的富有包容性的自然存在,也是一种特殊的诗歌意象;而在《满江红·写怀》作者的艺术想象中,它也存在于遥远的贺兰山,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踏破”呢?说“踏破贺兰石”可以,说“踏破贺兰山”也可以,唯独说“踏破贺兰山缺”不可以,为什么?因为“山缺”这一美丽意象,绝对不应也不能成为“踏破”的对象,换言之,“踏破”与“山缺”是不搭的。料想“山缺”一词,不过是作者借来凑韵而已,小小失误,不必深责。事实上,《满江红》那“驾长车”的壮美词句已经融入了明代文学的廊庑,这一点更值得我们关注:
驾长车事远征,执金戈耀日明,兴亡总害生民命。龙韬已破千山暗,虎斗空余万壑腥,着后世为谈柄。没地里竿头弄巧,火上擎冰。(李开先《七煞》,《全明散曲》,齐鲁书社2016年版,第2106页)
或许,在接受美学的意义上,这首散曲客观上也彰显了《满江红·写怀》在嘉靖诗坛登堂入室的事实。但在李开先(1502-1568)这位诗人的眼中,战争是残酷的,战争中只有血与火,只有刀光与剑影,只有流离失所、受苦受难的人民;而以极少数权贵利益为核心的充满罪恶的“龙韬虎斗”,也只不过是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而已,如同小丑演戏一样,永远不会焕发荣光。好个嘉靖才子李开先!
(作者:范子烨,系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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