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昭化有个见野亭‖任国富
昭化有个见野亭
任国富
翻阅残破发黄的典籍故纸,我惊异于历史记载的简约与丰富。
昭化四达通衢,明清鼎革之际,自然难于免去兵燹与战火的焚掠,且是重灾区。兵燹过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黄昏落照,清角吹寒,潮打空城。清朝定鼎之初,川北人口锐减,民生凋敝。衙署、祠宇颓圯毁损者甚多。王士祯《秦蜀驿程记》载,康熙十一年(1672)奉命典试四川,闰七月十六日,“午,微雨,抵昭化县,南宋益昌……广元、益昌皆濒嘉陵江,自宁羌至此,荒残凋瘵之状不忍睹。闻近有旨招集流移,宽其徭赋,募民入蜀者,得拜官。数年之后,当有起色。是在大吏与良有司耳。”社会元气尚未缓过神来,康熙十三年(1674),吴三桂又叛,战乱烽烟再度肆虐燃烧,生民涂炭。李元《昭化县志·县令》载:康熙二十年(1681),“时值大乱甫定,城中仅皂快一名,吏书三人,百姓五六家而已。”为迅速恢复生产,朝廷普招流民入蜀开垦置业,并给予优惠的政策待遇。读着旧志上寥寥简短的记叙或描述,我完全相信,那只是冰山一角浮出水面的印迹。风干的往事,一遇到充足的水分,就会复活舒展出窈窕绰约的身姿。
大乱过后,人心思治,恢复生产是当务之急。一个个县令奉旨来到昭化,行色匆匆,风霜碌碌,疲惫与苦寒没有消泯他们致力修齐治平的初衷与人生理想。重建家园,起弊振衰,夜以继日。培修县署,兴办书院,恢复文庙,招民垦荒,平治驿道,每一寸时光里都流淌着效忠朝廷教化民心的坚硬呼吸。无论日子多么艰辛,何其陋朴,他们都能以浪漫的情怀把坚实的当下调和成诗意的琼浆玉液。到数百年后,我无意间打开这些尘封的陈酿,全都散发出沁脾的醇香,经久不散。
县志的文字版雕粗糙,但笔笔深刻入木三分。“孔毓德,山东曲阜圣裔举人,康熙三十一年(1692)任,慨文庙废坠,为修大殿及戟门、棂星门之属,而驿路险阻之碍行旅者,率士民修之,东至五里垭,西至孔道新,咸歌坦途矣。县无馆舍,有使者至,建见野亭宿之,今亭废。”记载见于乾隆五十九年(1736)李元《昭化县志·县令》。驿馆毁损,过往使者无处歇息住宿,县令孔毓德责无旁贷,立即筹建了“见野亭”,权作旅舍之用。可以想象,在仅有五六户人家的当时,那个茅草房是何其简陋。然而,大道至简,它既含蕴着浓郁的诗情,更是共克时艰的镇定与淡然的表达。
见野亭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从诗里掉出来的。其名取意唐·杜甫诗《愁坐》“高斋常见野,愁坐更临门”。康熙三十五年,户部左侍郎王士祯奉旨赴四川祭告西岳西镇江渎,四月十八日到昭化,记载:“晴,抵昭化县,无城郭馆舍,宿乡人孔令毓德见野亭。”(王士祯《秦蜀驿程后记》下)诗人晚至昭化,睹物而感兴废更替。第一次挥笔写下了关于见野亭的诗作《晚至昭化县题孔令见野亭》:
葭萌朝挂席,弭棹欲三更。
月上嘉陵水,山围汉寿城。
主人具鸡黍,邀客启柴荆。
修竹吾庐似,因之故国情。
这首小诗记述宿见野亭的境况,柴门荆扉,疏野淡然。首记夜抵昭化。帆船依岸,已近三更,月流江水,山围旧城,叙其寂静之况。次记夜宿。鸡黍款待,柴荆邀客,共叙乡情。真乃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王士祯画像 (图片来源:四川政协报)
月落日升,流年暗换。随着社会发展,见野亭被更好的驿馆所取代,形消名留。在昭化这块热土上侍弄的官吏,忘不了见野亭留下来的创业精神。时隔40多年,时光走到了乾隆盛世。一位浙江举人自山东夏津县知县转任昭化县令。县志的笔墨是吝啬的。“吴邦熉,字紫亭,号丹岩,浙江仁和人,雍正甲辰举人。乾隆十九年(1754)任,不延幕友,亦无长随,独携二苍头,骑款段马到任。治狱明决,是非曲直各得其意以去。有余俸为修书院、文庙及费公墓,不以一钱累民也。以年老耳聋致归。”款段马,即老疲庸常之马。乍看这段文字,似乎与见野亭毫不沾边,八竿子打不着。其实正是这位县令,他带着其长子吴绳基来到昭化游宦。吴绳基从时光流动不息的沉默中,打捞起了见野亭闪光的碎片。
吴绳基,浙江杭州人,字其武,号瓶谷。清乾隆时贡生。工诗画。有《怀经堂文存》《怀经堂诗存》。沈赤然《怀经堂诗存·序》:“先生弱冠即随宦蜀中,于山见峨嵋、玉垒、大剑之奇,于水见岷、沱、巴、渝、嘉陵、桔柏之险。”吴绳基为吴邦熉长子,乾隆十九年至二十八年,吴帮邦熉任昭化县令。吴绳基于二十岁始随父到昭化并到蜀地游历,风华正茂,才情挥洒,留下不少清新丽则的诗作。
我是从电子版的古书里发现此桩佳话的。吴绳基在昭化期间,曾协助父亲料理事务,参与过昭化县志的编纂,在《怀经堂文存》中存有《昭化县志序》。他对昭化的名胜古迹和风物民情进行过深入踏访与研究,并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吟咏。他用简短的笔墨写下了《见野亭记》:
王渔洋《秦蜀驿程后记》曰:“昭化县无城郭馆舍,宿乡人孔令见野亭。”盖见野名本杜诗也。今则有城郭馆舍而无亭矣。惟衙斋之侧有茆屋三楹,窗外屏山环列,苍翠扑檐际。屋后小亭在焉。古梅覆其上,春风初动,拓花万朵。坐香雪中,遥睇厓谷,高下莫不呈露。因思所谓见野亭者,或即此与?遂以见野之名。夫渔洋《蜀道集》初未及此亭,至雍益集始见之,则建亭时至今尚未久耳。而后之人莫识其处。况在千百年后欲寻于丈步武间,定古人抅之故址耶。
昭化城是战国时期苴国遗址,是中国茶文化的发源地,《芈月传》里的茶国指的就是这里(图片来源:广元文广旅)
诗人久居县舍,见茅屋三楹,窗外屏山环列,苍翠直扑檐际,屋后小亭,古梅遮覆,花绽万朵,春风初扇,暗香纷雪,遥睇崖谷,如画如诗,所谓见野所见便是如此地自然美妙,充满诗情画意,质雅古淡,远近皆畅美,悠然见南山,寓之于目而得之于心。思前想后,灵犀相通,吴绳基有感而发写下了《见野亭梅花》八首,惜其后学编辑付梓时仅存四首:
百尺虯枝入画图,小亭荒草障寒芜。
劝君莫道西湖好,探徧孤山比得无。
静对幽香月影初,一帘独坐酒罇虚。
谁知邓尉山头雪,也送春风到草庐。
阶前无语一亭空,面面晴窗晓日烘。
疏影横斜诗骨健,憐君零落万山中。
独树萧森郁古香,含烟带雨晚苍苍。
巡檐索笑题诗句,手把南枝喜欲狂。
咏见野亭梅花,怀古感今,是美境的皴染,更是人文的温习;是赏梅也是洗心。其一,咏梅入画。百尺虬枝,横倚小亭,荒草寒芜而独自盛开,胜过西湖孤山之艳梅。其二,月夜赏梅。月挂梅梢,幽香浮动,香月浑融,对梅举罇,虽草庐而感春风扇和。其三,咏晓梅。日映晴窗,春风和暖,人静亭空,疏影横斜而蕴风骨,却零落山中,殆寄有志未伸之慨。其四,咏晩梅。独树萧森郁含古香而一派滋荣,含烟带雨而清苍劲健,巡檐索笑引发诗兴,手把南枝摘梅寄兴。
人事有代谢,俯仰成古今。蚌病成珠,见野亭远去的背影在绵软的时光里供人怀想。当我带着这些诗情,一次次踏进昭化古城的县署时,前横笔架山,东眺凤岭而西见牛头,青山隐隐美如画屏,眼前总会浮现出茅亭古梅的清妍。现在县署前左侧有一亭名“退思亭”,虽然也语出《左传·宣公十二年》:“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具有退归思过,事后反省的寓意,但我以为还是“见野亭”有来头,接地气,含诗心,聚乡愁,虽然它已隐入历史的深处。县署是基层执政的场所,见野就是要见山野、见田地、见民心,最怕的是于民生民瘼的视而不见。
带着见野亭的诗思,我又回到杜诗的原点上。
愁 坐
唐·杜甫
高斋常见野,愁坐更临门。
十月山寒重,孤城月水昏。
葭萌氐种迥,左担犬戎存。
终日忧奔走,归期未敢论。
安史之乱中,杜甫入蜀。广德元年(763),杜甫居阆中期间,曾游苍溪、昭化等地,这首诗便作于当年。此诗抒写了居处孤城荒野之地而忧思深广归期不得的惆怅。居斗室而见山川旷野,望寒月而忧氐胡扰攘,终日奔波而忘归期,满腔忧国之情与效力时艰之志明明可鉴。
昭化县署始建于唐代,县署大堂后面的县丞房,就是县官办公的地方(图片来源:四川政协报)
高斋见野,愁坐临门,时局动荡,民不安生,这正是见野所愁之真谛。白云千载,转眼成空。在昭化古城的县署门前,也学一回杜甫,来一次真心的凝望,也许会在麻木的心海里泛起“见野”些许的涟漪。“见野”要见,更要常,方不失本心。
昭化的县令用茅亭诠释了“见野”,过往的游宦以一枕清眠理解了“见野”,诉诸笔端的诗作审美升华了“见野”。春花烂漫,云霞交铺。走在县署的屋檐下,古树下,阶砌边,足音跫跫,抬头瞥见“海波红日”图,以及“明镜高悬”“亲民堂”等额匾,我分明感到那些图、那些字都在“见野”的怀抱中尽情地高蹈跳舞。
“见野”是一种态度,一种担当,一种境界,更是一种永恒的价值追求。“见野亭”虽然消泯于遥远的地平线,但“见野”的精神却并未老去,日久弥新,在昭化这片土地上。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任国富
供稿:广元市昭化区地方志编纂中心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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