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王火:当代“谈迁”的另一面④:忽如一夜春风来‖田闻一
王 火
当代“谈迁”的另一面④
田闻一
忽如一夜春风来
如同自然界必然的冬去春来。霹雳一声,1976年,“十年内乱”终于结束了。接着,改革开放,不搞阶级斗争,讲求实事求是,平反冤假错案……中国进入了一个最好的历史时期,各方面欣欣向荣,蓬勃发展。
在山东临沂一中,当了22年校长的王火,终于苦尽甘来。这天,他突然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给他的一封挂号信,热情地向他索要原定要出版的《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书稿。一种知音之恩在王火心上油然而生的同时,感到非常遗憾。这部书稿早就烧了,回想起当初该书责任编辑张羽对该书的高度评价:“这是百花园中一株独特的花,我希望这部书成为你的代表作……”没有办法,他只能去信说明情况。
以为事情就这样了了。谁知,不久,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于砚章写信来,详细向他询问这部书稿的情况。原来,熟悉这部书稿情况的中青社编辑黄伊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竭力推荐这部书稿;得知情况的于砚章,再三鼓励王火把这部书重新写出来。这年,王火与当年重修《国榷》的谈迁一样,刚好55岁,身体也不太好。“太阳下去了,还会再升起来。”受到鼓励的王火决心振作精神,像当年的谈迁一样,把这部巨帙浩繁的书稿重新写出来。
好在他写过一遍,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等都深印在脑子里,因而,重写进展得比较快,也比较顺利。到了1983年,他把第一部长篇写得差不多了,正在考虑接着要写的第二部、第三部。这次写来,与原先《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有很大差别。特别是,第二部、第三部在四川的份量大大加重。虽然他在江津读过一段时间的书,但远远不够,怎么办呢?天遂人愿。他当年读复旦大学时的同学,时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的马骏,代表四川人民出版社,邀请他去该社任副总编辑,同时创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他怦然心动,求之不得。他向山东有关方面提出调动。尽管山东方面舍不得他,但尊重他、放了他。
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后,王火在1980年曾赴前线采访蹲过猫儿洞的云南麻栗坡留影(田闻一供图)
1983年的王火,年纪上是春华秋实,事业上也是。王火在四川人民出版社任分管文艺的副总编,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起,王火任四川文艺出版社第一任总编辑兼分党组书记,一直到1987年离休。
四川文艺出版社(图片来源:四川文艺出版社官网)
很有幸,我就是在1983年认识王火老师的。他年长我23岁,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良师益友——谦逊的他,总是称我为友。
那时,我是刚进入四川人民出版社两年的年轻小编辑。王火一来,我就知道他的大名,但是,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因为那时,四川人民出版社很出名,出版社中有好些名编辑、名作家、名诗人,牵扯了我的注意力。
当时的四川人民出版社高举“做出版家,不做出版商”旗帜,书出得好,稿酬也相对高,吸引了全国好大一批名作家、名诗人,各种名流在该社出书;特别是一批刚刚平反昭雪、重新握笔的作家,如巴金、沙汀、艾芜、李劼人、何其芳、张扬、艾青、高缨等等。他们都以在川人社出书为荣、为幸,纷纷把最好最新的书稿给了川人社。川人社陆续推出了一大批好书、新书,刮起了一阵川版图书风,相当引人注目。
社风也好。印象最深最好的,首先是川人社党委书记、社长崔之富:礼贤下士、平等待人,讲究实事求是;破天荒地提出,提倡在全社不称官职、不提官位,从我做起。要社里所有人,包括清洁工都称他为老崔,谁坏了规矩他批评谁。如此一来,上行下效,整个四川人民出版社两三百号人(后来的8个出版社,当时都是川人社的一个编辑室)的称谓,除了老什么,就是小什么,很统一,一派风清气正祥和气氛。这是绝无仅有。过后,无论是我工作的单位,还有接触过的单位,都极为重视称谓,称谓是断断错不得的。而且,时兴把副职称正职。可惜,“老崔”过后升任四川省文化厅厅长不久,英年早逝。
川人社人才济济,灿若星辰、星群。
总编辑李致是巴金侄儿,是从团中央下来的,在胡耀邦同志身边工作多年,身上有耀邦遗风。他个子不高,戴副深度近视眼镜,热情似火、谦虚和霭,平易近人;出版社任何人有任何事,都可以随时找他谈;他最善于和作家交朋友。之后,李致相继升任四川省委宣传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省文联主席等职。离休后,笔耕不辍,主要写他与四爸巴金的故事。
川人社的四个副主编也都不同凡响,我们笑称他们是“四大金刚”,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要资历有资力。比如,王火读复旦大学时的同学马骏,是新中国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是上过天安门城楼的;聂荣华是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学生,当时就入了党,原是北京《旅行家》杂志主编……纵然是一般的编辑室主任,也都很了不起。
当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很少,而全省不多的中国作协会员,大都集中在川人社。好些编辑,本身就是著作等身的名作家、名诗人、名评论家。比如,小说家字心、星城、吴若萍、曾志明,诗人戴安常、木斧、布谷、张扬,评论家秦川等,都是如雷贯耳的。
字心是写小说、散文的好手,是个双枪将;在王火之后,担任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多年。他优质高产,那年,他一年光是稿费,就是8000多元,很是让人惊吓、尊敬。当时,大家工资都很低,大学本科毕业,一年后转正,月工资才56元;一本书也就几毛钱或一元多钱。一年挣这么多稿费,可想是什么级别的作家。
川人社能人太多。比如,我们视为高不可攀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还有《人民文学》《收获》等,川人社中好些人,在这些名报名刊发表作品,简直就是探囊取物……如此种种,不能不吸引我这个小编辑的目光。
王火是在一次事故后,名声大噪的。
当时,川人社8个编辑室,那么多人,都挤在一个川西民居风格浓郁的大院里办公,相当拥挤。1983年,也就是王火调来的那一年,一栋在建中的摩天出版大楼,在院子中拔地而起。
那天午休时分,阴雨绵绵,到处都滑溜溜的。还不到上班时间王火就来了,他进门就听到一个小女孩在一个深坑中喊救命,而明明他前面有个年青工人,却是听而不闻,见死不救,一闪而逝。大院里这时再没有别的人。王火毫不犹豫跳了下去,将那小女孩托起来送上去。送上去的小女孩不懂事,蹦蹦跳跳走了,王火却起不来了。沟深壁滑,要想上去,还真难。王火用穿在脚上的皮鞋,在滑溜溜的壁上,踢出两个凹坑,然后手脚并用,用双手够着地面,一只脚踩在一个坑上,手脚一起用劲,猛地将身体往上一撑之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的头上,有一根横伸出来的钢管,钢管上套了一个硕大的螺丝帽,正好撞在他头上。轰地一声,他顿时被撞得头破血流,颅内出血,晕了过去……那时,他已经是60出头的年纪。过后一段时期,他神情恍惚,连说话都困难;状况恶化到左眼视网膜脱落,失去记忆……
他的第一次手术,是在成都一家医院做的,不仅没有做好,还出了医疗事故,医生负有责任。好些人要他追究那个医生的责任、理赔。王火心好,他说算了,那医生也不是有意的,况且还年轻,经验不够,如果追究这个年轻医生的责任,以后他就不好做人了,说是“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都是要原谅的”。那个犯了过错的年轻医生吓得不行,再三向他道歉。王火反而安慰他,要他以后吸取教训就行了,失败是成功之母……
王火到上海做了第二次手术,手术虽然成功,但后遗症落下了:他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视力也很有限。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完全对不上焦距。很短的时期内,因为不适应,他在楼梯上摔过三跤;倒开水往往把开水倒到手上;用筷子挟菜也挟不准,连正常生活都成了问题……如此一来,1987年,王火不得不离休了。
离休了,本可以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写他的长篇小说了吧,他三部头的长篇,才写完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还等着他写。可是,他只有了一只右眼勉强可用,这只右眼本来就高度近视,用久了,年纪也大了,这只右眼视力急剧衰退、衰落:严重老花,玻璃体混浊,还有轻度白内障。
纵然如此,他丝毫也没有把医生要他“有节制地看书、写作”的再三嘱咐放在心上,写作近乎亡命。他写作,每每要在右眼戴上四百度的老花眼镜,还要加放大镜。写作时,右手执笔,左手端着放大镜,罩在他的高度老花眼镜上,写作之艰难,非局外人能够想象。
他其实是该用电脑写作的,因为他英语很好,用电脑有优势。今年108岁的马识途,就是最先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但是,王火无法用电脑写作,因为他的视力太差了,连光标指到哪里都看不清。
好在他记忆力好,好在他已大体写过一遍,好在他能坚持。他写作有个原则:务求真实。凡是没有去过的地方不写,没有接触过的人不写……这部巨著中,出现的人物有一百多个,都有原型,都是他熟悉的。
1985年初,《战争和人》第一部,56万字的《月落乌啼霜满天》终于大功告成。一直关注着他的人民文学社非常重视,该书责编、该社小说组组长于砚章和负责四川地区编辑工作的葛志超一起,不声不响地赶往成都。在一个下雨的晚上,他们突然出现在王火家中,见面就谈书稿。最后,于砚章、葛志超像抱娃娃似地,一人抱着厚厚一叠书稿回到北京。结论很快出来了,评价很高,他们认为,该书将“中日战争的风云,官场上、生活中一系列有代表性的大大小小的风波,走马灯似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现了出来;浓郁的诗情、优美的风景画和风俗画,所有这些都会紧紧地吸引着读者。”
刚从山东到成都,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兼筹建中的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的王火,刚写完由三部巨作组成的《战争与人》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作者供图)
1986年2月,也是患着严重眼疾的该书终审王笠耘,又专程赶到成都,也没有事前通知王火,一到成都就来王火家中。同样,一见面就开门见山谈书稿。看时间不早,王笠耘嘱咐王火休息,自己冒雨而去;次日上午又从酒店来,继续谈意见;坦率、中肯、准确、认真、亲切。就这样,他们很快达到共识。通过编辑们和王火的共同努力,多年前被一火而焚之的三部头长篇小说,现名《战争和人》的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重点小说问世了。如王笠耘对这部小说的中肯评价一样:“给读者打开一扇一直封闭着的窗子,看到30年代末叶国民党上层充满矛盾斗争的世界。它有强烈的生活实感,人物刻划上分寸掌握得准确。特别是对苏州、南京、香港的风情风俗展现了不同色调的图画,令人神往。其中,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描写,更是惊天地、泣鬼神之卷。”这部小说大获成功,引起轰动。紧接着,第二部《山在虚无飘渺间》,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相继问市。三部头的巨著《战争和人》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应该的,必然的。
然而,王火并没有就此躺在功劳薄上睡大觉,而是一股作气,锲而不舍,完成了《战争和人》的姊妹篇,30余万字的《霹雳三年》及极具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的《九十回眸》……他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率团对世界上多个国家以及中国台湾等地区进行访问,并与这些国家和中国台湾等地区的作家切磋交流,增进了友谊和了解。
春华秋实。1983年,从王火华丽转身入蜀,完成代表性的三部头《战争和人》,到2007年,成功写成长篇小说《东方阴影》……24年间,他的自然生命和着事业生命,进入了硕果累累、极为丰盈的秋季;如同节日天安门上空腾起的焰火——先是攒劲、努力升空,继而凌空怒放、溅烈开来,刹那间,壮怀激烈、无比绚丽,引人注目。
(未完待续)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田闻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巴金文学院连续三届创作员;著作甚丰,多篇多次获四川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配图:方志四川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