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说史】“散胙”与“打牙祭”‖庞雨
“散胙”与“打牙祭”
庞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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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11月18日,《晨报副刊》刊发了鲁迅的一篇短文《即小见大》。短文从“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说起,感慨于其如“芒硝火焰似的消灭”“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因而“即小见大”:
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其中有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
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 “散胙”这一件事了。
鲁迅从一次学潮的结果,看清了当时整个国家的世态和国人的心理。文虽短,但其深意值得我们思考:很多人没有继承先烈遗志的意愿,也没有前仆后继的精神,总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更有甚者,则是坐吃这些牺牲,毁坏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成果。
文末“散胙”一词中的“胙”,指祭祀用的肉。《鲁迅全集》第一卷430页,有“散胙”的注释:旧时祭祀以后,散发祭祀所用的肉。旧时的祭祀很隆重,祭品很丰富:周朝有“太牢”“少牢”之分,后世皇家祭祀后有“颁胙”之说。皇帝称“颁”,等而下之者至一般老百姓就只能称“散”了。颁、散之后呢?自然是要吃的!送达神灵、祖宗处的只是心意,得实惠、饱口福的,永远都是现世活着的人。心意自然也很重要,神灵、祖先知道了我们对他们的尊崇,就会保佑我们事事亨通,时时顺达。今天民间上坟、献祭上香磕头烧纸结束,离开时往往要鸣一串鞭炮,似乎有怕祖先罔顾的意思:我们来祭拜您了,您老人家若在打瞌睡,赶快醒醒,收下我们的心意哟!言外之意很明白:您老人家要记得我们的心意,要保佑我们哟!
由“散胙”想到“打牙祭”。
“打牙祭”是西南官话方言区的一个方言词,专指吃肉,泛指吃好东西,还可引申为做舒服愉悦的事。
李劼人在《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饮食篇》里,曾经提到打牙祭:
我可以坦白告诉大家,在天府之邦内,能满足此种口福的,仍是少数高等华人,而绝大多数川胞,还不必计及处在下川东、大川北、上川南(今日应该说是西康省)、以及僻处在川西之西的人,光说肥沃的川西平原内,成都附郭的乡村罢,若干种田莳菜的劳苦大众,一年四季连吃一顿白米饭尚作为打牙祭……
页底有李劼人的注释:
打牙祭:见于唐代《丛谱》。据说,每月初二、十六,例以三牲祭幕府牙旗,在四川,以遗俗至今,每月初二、十六吃肉一次,便名打牙祭。
如果祭祀之胙一直摆放在祭台上,吃肉之肉,从何而来?如果只有主祭祀者才能享受祭祀之胙,惠不及众,众人吃啥?所以,李劼人的注释肯定省略掉了“祭幕府牙旗”后的一个重要程序:散胙。散胙之后,食肉者众,才可能渐成习俗,才可能将吃肉曰之为“打牙祭”。
喻血轮《绮情楼杂记》第二集有篇《打牙祭考》,文中说:
“打牙祭”为川黔湘鄂盛行风俗,而武汉商家,尤为重视,无论营业盈亏,届期店主必备鱼肉,以飨店伙,否则必至起哄。不过川黔打牙祭,多于月之初二及十六日行之,湘鄂则于月之初一及十五行之耳。打牙祭,本“打衙祭”之讹传,《通考》载石林叶氏云:“节度使碧油红斾,受赐才藏于公宇私室,皆别为堂号节目,每朔望之次日祭之,号‘衙祭日’,祭毕,分肉以畀众人。”是衙祭二字,由来已久,后流传民间,遂附会成为打牙祭。
与李劼人祭牙旗不同,喻血轮考证的是衙门祭祀。但最核心的部分却是相同的:祭祀结束,散胙吃肉。衙门祭祀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吃肉,吃肉需动牙,故而误衙为牙,“附会成为打牙祭”。喻血轮的考证,也有道理。
喻血轮引文中的《通考》全名《文献通考》,是宋末元初学者马端临编撰的一部典章制度史;石林叶氏应指叶梦得,因其晚年隐居湖州弁山玲珑山石林,故号石林居士。引文在《文献通考》之《职官考十三•节度使》。原文为:
石林叶氏曰:节度使旌节,门旗二、龙虎旌一、节一、麾枪二,豹尾二,凡八物。旗以红缯为之,九幅,上为涂金铜龙头,以揭旌加木盘。节以金铜叶为之,盘三层,加红丝为旌。麾枪亦施木盘。豹尾以赤黄布画豹文,皆以髹漆为杠。文臣以朱,武臣以黑。旗则绸以红缯,节及麾枪则绸以碧油,故谓之碧油红旆。受赐者藏于公宇私室,皆别为堂,号节堂;每朔望之次日祭之,号衙日。唐制有六纛,今无有也。
较之喻血轮的引文,原文缺少“号‘衙祭日’,祭毕,分肉以畀众人”一句,即散胙这一程序。不知喻血轮引文里的这一句从何而来?而这一句是喻血轮考证的重中之重,是打牙祭一词由来的核心要义,若没这句,喻血轮的考证就站不住脚,就没有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喻血轮的考证似有空穴之嫌。
其实,用不着寻根溯源考证,只看文字也可解:牙祭,就是祭牙。生活艰辛,日子困顿,天天蔬食淡饭,难见荤腥;定时弄点肉食,祭祭自己的牙齿,油腻进嘴,舒爽无比,由此感受现世的美好,鼓足生活的信心,自然是令人欣喜的妙事。
不管喻血轮的考证如何,他在文末所言打牙祭的“新解释”,却颇有意趣,每每读到想起,都暗笑难止:
抗战时期,公务员眷属多寓乡间,而机关则在城市,每间一二周,始能返家与夫人敦伦,于是谑者亦谓为打牙祭,是则打牙祭食肉之外,亦有新解释也。
“新解释”里的打牙祭,既不专指吃肉,也不泛指吃好东西,而是指做舒服愉悦的事。这样的引申,与打牙祭的意蕴异曲同工,颇得打牙祭这一方言词之妙。
今天,祭祀多是献花,平常的献一束,隆重的献花圈。有些乡村还保留献胙的传统,但往往也只是一块刀头肉,一小瓶白酒,几只水果、饼干。祭祀结束,肉酒果饼一直摆放在坟前,祖先想起随时都可以吃喝,一如我们想打牙祭随时都可以打。生活越来越好,腆公肥婆到处都是,大家想的是如何减肥,想吃的是低脂食品,再也用不着散胙了。祭祀虽没有了“散胙”这一程序,但鲁迅寄予在“散胙”一词里的微言大义却依然存在:你看那些在网络上诬蔑中印边境牺牲烈士的人,不就是在吃“人血馒头”吗?他们不仅如华老栓夫妇般愚昧无知,而且还多了一分狂妄嚣张,多了一分别有用心。
今天,我们依然要警惕那些“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等着“散胙”,等着“打牙祭”的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庞 雨(四川省宣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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