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人类经历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流感，十个月内夺取了数千万人的生命。当我们以惨痛的代价告别这场瘟疫，科学家依然继续寻找流感病原，以避免病毒卷土重来。

01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了第四个年头，变数横生。

1917年1月17日，英国情报机构截获了德国密电，4月6日美国正式参战，整个国家开始进入战争状态。十月革命成功，苏维埃接受了德国的条件，签署了布列斯特和约，东线战事宣告结束。1918年3月21日，德军在西线集中了能动员的所有部队。开始米夏埃尔行动，挺进至距巴黎仅三十二英里。

此时，流感于美军设在堪萨斯州的赖利营地开始流行，5周之内，一共有1127名士兵患流感，其中46人死于因流感引发的肺炎。很快美军其他营地也出现流感流行，海军的军舰上躺满了病号。

4月，这批新兵训练完毕，5月初流感开始在法国流行，并迅速传到欧洲各处。各交战国家为了不让对手探听虚实，对新闻报道进行严格的控制，外界无法得知究竟有多少人患上流感，但是交战双方的军队很快就因此次流感造成的大量减员而丧失了进攻能力。美军的不少军舰只能停泊在基地，因为一多半水手躺倒了。英国皇家海军在五月份整整三周不能出海，因为超过一万名水兵患着流感。到了6月份，英国陆军患病人数超过3万人，是1个月前的六倍。预定于6月30日发动的对德军的一次进攻不得不取消。英王乔治五世也成为病人之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堪萨斯州的美国陆军训练营医院挤满了流感患者，1918年

德军原定7月发动的对协约国左翼的进攻也因为流感而取消，很多历史学家相信，如果这场进攻成功，德国很可能赢得了战争。由于患流感的士兵多得数不胜数，德军完全丧失了进攻能力。交战双方军队流感满营，连站岗的人都快找不到了。

在中立的西班牙，因为没有军事管制和新闻控制，流感几乎在一瞬间流行到全国各个角落，包括国王在内，全西班牙共有八百万人患流感，即每三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患了流感。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欧洲的流感疫情再也掩盖不住，这场大流感因此有了正式的名字：西班牙流感。

西班牙流感如旋风，六月来到亚洲，在中国和日本流行。与此同时，俄国、奥匈帝国、德国、土耳其、印度、菲律宾等等，都被西班牙流感关照。

大流感袭击全球

就在全球开始陷入恐慌的时刻，1918年夏天的某一天，在夺去了上万人生命之后，西班牙流感突然消失了。人们刚刚喘了一口气，8月底流感再度流行，比上一波更为厉害。

在短短的十个月里，西班牙流感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凶狠的瘟疫，从来没有一种疾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据统计，全球有五分之一的人感染，最初估计共有2000万到4000万人死亡，目前的估计是5000万到1亿人。全球所有的国家和地区无一幸免，只有南大西洋上的小岛，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是唯一的例外。

英格兰德文郡死于流感的美国士兵的坟墓

在美国，28%的人感染流感，部队的感染率更高，海军为40%，陆军36%。西班牙流感感染者中2.5%死亡，比正常流感的死亡率高25倍。美国的死亡人数为60多万，超过一战死亡人数十倍，也超过美国历次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有些地区更为严重，以阿拉斯加为例，很多爱斯基摩村落死亡率达到90%，几乎遭受灭种之灾。

这一场大流感，让全人类体会到了和死神约会的滋味。

02

在1918-1919大流感之前，科学家就开始寻找流感的病原。

1892年，德国科学家弗里德理西 · 费佛从1890年大流感的样品中分离到一株细菌，即流感嗜血杆菌，虽然他没有能够在动物模型重现出流感，但鉴于他的权威地位，大多数科学家倾向于他的说法。

大流感集中治疗地点

但是在1918年大流感中，并非所有患者都能分离出流感嗜血杆菌，1918-1919年各国进行的实验都试图证明是病毒引起的，虽然没有成功，但多数人，尤其是亲临流感防疫第一线的人，已经扬弃了细菌导致流感的理论。

在这场大流感中，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插曲。美国中西部成百万头猪突然患病，然后大比例地死亡，养猪的农民损伤惨重。美国动物业局猪霍乱控制处的检查官JS凯恩实地考察后，认为猪得的是流感，取名为“猪流感”。

1918年10月29日，美国加州的居民在圣玛丽大教堂门口祈祷流感快点结束

被大流感闹得焦头烂额的科学界对此视而不见，养猪业为此大怒，斥之为无稽之谈，因为怕引起顾客的恐慌，在大流感的年代，如果说猪也能得流感，猪肉还有人敢买吗？凯恩是个杠头，坚持自己的观点，在《美国兽医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结论。

这篇论文自然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03

就在1918年，凯恩的同乡、17岁的理查德 · 萧普到了上大学的年龄，打算报考爱荷华州州立大学林学院，注册的时候发现林学院关门了，便临时改变主意，成为一名医科预科生。6年以后，萧普从医学院毕业，来到位于普林斯顿的洛克费勒研究所，师从保罗 · 刘易斯。

刘易斯曾经被科学界认为是明日之星，但来到洛克费勒研究所没有什么建树，此时的研究兴趣在猪霍乱上，因为萧普来自乡下，对猪很熟悉，又是来自猪存栏数最多的爱荷华州，1928年，刘易斯派萧普回到家乡调查猪霍乱。

刘易斯

为此，萧普先查文献，“爱荷华州”“猪”“传染病”这几个关键词，让他发现了凯恩的论文并且接受了他的结论，认为因为爱荷华的猪年年患流感，可以从研究猪流感下手，找到1918年大流感的病原。处于科研困境中的刘易斯眼前一亮。萧普运气很好，在病猪身上分离到流感嗜血杆菌，还能用流感嗜血杆菌导致健康猪感染流感。费佛要是知道，该多开心，可惜他在两年前去世了。

萧普和刘易斯欢喜异常，虽然他们的实验就只成功了一次，之后再也无法用流感嗜血杆菌让健康的猪得流感。但好在他们手里有了猪这个很便宜的动物模型，可以继续做下去。刘易斯制定了下一步的计划，只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就在此时，洛克菲勒研究所的精英，日本生物学家野口英世去世了。

野口英世

野口英世一生致力于研究黄热病，并于1928年，在加纳的科研一线染黄热病而去世，终年51岁。洛克菲勒研究所在一片悲痛中决心继续黄热病研究，所里决定在巴西建立实验室，一定要把黄热病的病原搞清楚。

萧普志愿去巴西。所里不批准，因为萧普才27岁，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儿子。刘易斯第二个站出来。五个月后，1929年6月30日，星期日，一封没有署名的电报传到洛克菲勒研究所：刘易斯博士死于黄热病。为了研究黄热病，洛克菲勒研究所先后共有六名科学家殉职，而该所研究黄热病的人员总数只有27人。那一夜，大雨，萧普冒雨通知导师的妻子。普林斯顿的街道寂静无人，瓢泼大雨仿佛上帝之泪。

04

将刘易斯的灵柩送回他的家乡威斯康辛州后，萧普继续流感研究。成年累月地从猪身上做实验，就是无法让猪得流感。在又一次失败之后，萧普突然想到。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过去一直认为，每一种传染性疾病都有单一的病原。但是，有没有可能流感的病原不是一种，而是两种或者多种？

于是萧普把从病猪那里得到的提取物和流感嗜血杆菌一起给猪接种，结果猪患流感，萧普因此认为，猪流感是病毒和细菌同时引起的。

理查德 · 萧普

1931年，同一期《实验医学杂志》上刊登了3篇萧普的论文，其中一篇，萧普将刘易斯列为第一作者。这三篇论文都是有关流感的。萧普的实验结论是猪流感的病原是病毒，当仅仅有病毒的时候只能引起轻度症状，在流感嗜血杆菌存在的情况下则会出现严重症状。这几篇论文在流感研究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受萧普的启发，英国科学家建立了流感的白鼬模型。

萧普开始用白鼬做实验，发现比猪难伺候多了，往白鼬鼻子里接种时几乎被白鼬咬断了手指。实在干不下去了，他只好先把白鼬麻醉后，再接种猪流感病毒，没想到麻翻的白鼬不仅出现流感，而且症状几乎和1918年大流感病人的典型症状一模一样。流感嗜血杆菌终于从流感病原的名单中被清除了。

之后，其他科学家用人流感样品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萧普在白鼬和小白鼠身上做了大量的交叉免疫实验，证明人流感病毒和猪流感病毒可以相互提供免疫，但不是同一种病毒。

至此，流感是病毒引起的得到了公认，科学家也搞清楚人流感病毒和猪流感病毒不是同一种病毒。但是，这并没有解除人类的焦虑。1918年大流感的病毒哪里去了？

重建的1918年大流感的病毒

萧普提出了一个假设，1918年大流感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猪群里潜伏的，总有一天会再次回到人群之中。正因为这个假设，从二战之后，开始了全球的流感监测，70年来，我们一直在等待着萧普预言成真的那一天。

05

1918-1919年大流感流行期间，由于现代病毒学技术还没有出现，并没有分离并保存大流感的毒株，因此科学家也在苦苦寻找。

因为仰慕萧普，瑞典医学生乔汉 · 赫尔汀于1950年来到爱荷华大学进修，由于他之前参加了阿拉斯加冻土地带考古挖掘，受到启发后，再赴阿拉斯加，挖掘出埋在冻土中的1918年大流感死者的肺部样本，回到实验室后进行病毒培养，但一无所获。

1996年，利用分子生物学技术，美军病理学研究所的杰夫瑞·陶本伯格从美军病理库的1918年死者的肺切片中分离出1918年大流感病毒的片段。

但仅仅是片段，而且无法确认。

退休后的乔汉·赫尔汀读到陶本伯格的论文后，于1997年再度前往阿拉斯加挖掘。收到赫尔汀的样本后，陶本伯格的工作有了巨大进展，并于2005年10月人工复制成功1918年大流感病毒株。

赫尔汀在阿拉斯加挖掘流感患者肺部样本，1997年

但是，令科学界大失所望的是，这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病毒，无法解释当年的流感何以造成尸横遍野。

陶本伯格认为1918年大流感病毒并没有消失，今天流行的流感病毒都是它的变异株。但人们更倾向于萧普的预言。

1976年，美国出现猪流感，美国政府实施猪流感疫苗全民接种，结果大流感没有发生，却惹了一屁股官司，并导致美国流感疫苗生产大滑坡。

2009年，全球猪流感流行，世界卫生组织将流感预警提高至最高级别，认为这就是萧普预言的实现，结果又是一场虚惊。

尽管如此，大多数顶尖科学家依然认为大流感卷土重来是不可避免的。警钟长鸣，任何一次不明流感来袭，都需要我们高度重视，需要医学研究者们长年累月的研究，需要公共卫生的科学管理，最终才能根除疾病，将伤害降到最低。

在病毒面前，不能抱有侥幸心理。

香港大学电子显微镜图像显示了在细胞中生长的新型冠状病毒

2019年12月以来，湖北省武汉市发现多起病毒性肺炎病例。2020年1月12日被世界卫生组织命名为2019新型冠状病毒，即“2019-nCoV”。冠状病毒是一大类病毒，已知会引起疾病，患者表现为从普通感冒到重症肺部感染等不同临床症状，例如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和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此次武汉发现的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是一种以前尚未在人类中发现的新型冠状病毒。病毒不光在感染的人体内看到了，在华南海鲜市场非法销售野生动物的这些摊位也分离到了病毒。近年来，国内各地的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链条并未被完全切断。相反，有些人仍抱着侥幸心理，一次次地打开这个潘多拉盒子，又一次次经历惨痛教训。据国家卫健委公布，截至2020年2月2日00:00，全国发现确诊病例14380人，死亡304人。数据还在每天增加。

我们要坚定信心、同舟共济，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坚决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让萧普的预言再次落空。

来源：方志江苏（据搜历史、群书学院）

作者：京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