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谭楷 ‖ 华西坝上大师云集的岁月(五)
“几十年来,我想来成都,又怕来成都。回忆往事,既快乐,又痛苦。成都,就像一只美丽的花环,一直挂在我的心上。”
——廖静文
岳松龄,华西口腔医院著名教授,口腔龋病学专家,我国龋病学的奠基人。
他6岁那年,母亲因难产而死。1930年,年仅十岁的岳松龄跟随父亲来到华西坝,在这里,他完成了从小学到华西协合大学的整个学习过程,八十多年生活在华西坝,晚年以随笔写下了系列“华西风情”,虽未正式发表,但岳版“华西十景”堪称经典:
“荷塘月色,夜半钟声,花街柳巷,柳荫蝉鸣,牛肉抄手,女院巴壁,球场风波,草坪倩影,孤岛天堂,对牛弹琴。”
其中“女院巴壁”这一景,说的是女生院的事。壁虎,又称爬山虎,贴墙而生,是一种葡萄科植物。华西坝女生院修建于1920年,是几座大屋顶、宫殿式的三层楼房,专供在校女生居住,严禁一切男士,包括父亲、兄弟进入。每年仅有一天开放日,可让男士参观。
由于它的封闭,更显神秘。与住在院内的女生耍朋友的男士,贴墙而立,耐心守候,年年岁岁,成就了一道风景。70多年前,画家徐悲鸿曾经在这里等待他的女朋友,金陵女大的学生廖静文。
徐悲鸿
坐在草坪上等待
1943年,初秋,华西坝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大学生们三五成群,在林荫道上走过。成群暮鸦噪聒着,飞向绿荫深处的家园。
一位气质超群的中年男人坐在女生院前面的草坪,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不认识他的年轻学子,匆匆走过;认得他的先生们,不愿干扰他的沉思,却略感惊诧:徐悲鸿先生,怎么会坐在这里?
青年徐悲鸿
他在耐心等待他的女朋友,金陵女大的学生廖静文。
中年的徐悲鸿,真是承受“天降大任”的宗师。显赫的丰功,并不能弥补个人生活的不幸,他与蒋碧微自从回国之后,渐行渐远七年了。徐悲鸿从南京到桂林,从桂林到重庆,在日寇的轰炸中一路流亡,还时时牵挂着艺术收藏品和学生们的命运,不堪负荷,身心俱疲!
徐悲鸿国画《六骏图》
不料,在阴云密布的人生旅途,突出闪现出一束纯洁的阳光。
在桂林,筹备中的中国艺术学院招收一名图书管理员。别看这是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藏在桂林山洞里的那些珍贵书籍的和徐悲鸿收藏的大量书画,将由这位小小图书馆理员参加管理,责任非常重大。首轮考试后,18岁的廖静文以作文100分,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进入第二轮,徐悲鸿亲自主持面试。清秀的湘妹子廖静文紧张得脸有点胀红,却对答如流,足见她胜于一般年轻人的丰厚文化底蕴。问及她最喜欢的诗人,她说:杜甫、李白、白居易,还有王维、孟浩然、高适。说到陆游时,徐悲鸿让她背几首陆游的诗。廖静文以富于感染力的女中音,背诵了陆游的四首诗,并解释了诗的意境。
面试完,徐悲鸿先生的声音,不仅是温和,而是亲切了:“看来,你是个很愿意求知的人,很用功吧?”
此刻的廖静文,完全暴露出湘妹子的泼辣与坦率:“不,先生。我很爱玩。在学校里,我是排球校队队员,还是田径选手。”
廖静文禁不住捂着嘴笑了,偷偷看着徐悲鸿——“我看见一抹淡淡的微笑,掠过他线条优美的唇边”。
从此,廖静文便在徐悲鸿身边工作。在桂林山洞中,每天十几个小时整理书籍和收藏品,她看到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大师的执着追求;在湘黔铁路摇晃的列车上,廖静文听到徐悲鸿讲述随父亲流浪卖画的苦难少年;曾经在上海滩经历的失业与饥饿;以及家庭破裂却无法弥补的故事,她悄悄拭去了眼角的热泪。什么时候开始,徐悲鸿的人生经历竟被她全盘理解与接受,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蒋碧薇
得到一百万元一百幅画
在重庆盘溪,中国美术学院筹备处住下,徐悲鸿每天要乘船渡江,到沙坪坝中央大学艺术系上课。廖静文注意到徐悲鸿在忘我地工作,完全不顾惜身体,心痛不已。廖静文开始想到:大师独身七年了!看他搓洗衣服,笨拙地钉失落的钮扣,就会有一种冲动,真想喊醒他:先生,你身边需要一个贤妻啊——想到此,突然脸红心跳起来。
徐悲鸿和廖静文在重庆盘溪故居前
那是一个晚霞燃红了西天的黄昏,徐悲鸿和廖静文拾级而下,散步到嘉陵江边。波光粼粼,拉长了无数条金线,万橹千帆正驶向夜的港湾。江风与晚霞中的悲鸿突然唤了一声“静”,让廖静文一怔。
徐悲鸿激动地说:“这些天来,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中有人将你送到我的面前,我是如此地依恋你了,你似乎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两双滚烫的手紧握在一起了。
廖静文惊慌地说:“先生,我也情不自禁地依恋着您了,你在我心中打开了一个新奇的感情世界,但是……但是……”
徐悲鸿坦诚地说出了廖静文心中的顾忌:“我反复考虑过,我今年48岁了,比你年长了28岁,我原不是这样要求你,但感情这种东西却往往是这样出人意料。在个人感情方面,我已经压抑了多年,没有料到,在你面前倾倒出来。因为你生活在我身边,你仿佛在努力医治我心灵的创伤,使我感到如此的愉快。我看到一个淳朴的女性形象,因而重新燃起了渴求爱情和家庭的欲望。”
廖静文眼睛潮湿了,继而泪流满面。
面对严酷的现实,徐悲鸿先生怎样结束“过去”?毕竟,蒋碧微坚决不离婚,不然怎会拖上七年?廖静文收到一封封家书,全是劈头盖脸的指责,从父亲到姐姐坚决要求掐死这一段感情。其实,在蒋碧微身后,有个张道藩痴心不改,从暗恋到明恋,公开了与蒋碧微恋情的男人,时任国民党某部长。有关徐、蒋感情破裂,加上张的掺和,许多新闻八卦都作了渲染与解读。其实,徐悲鸿和蒋碧微都承认“志趣不合”是较为客观的。之后一年,徐悲鸿答应了给蒋碧微“一百万元,一百幅画”了断关系。
青城山
那一次垂泪的分别
1943年暑期来临,徐悲鸿带上中国美术学院筹备处的人去灌县和青城山写生。在成都,正赶上大学招生,廖静文报考了两所大学:燕京大学和金陵女大。燕大有中国最好的新闻系,廖静文好打抱不平的性格很适合当记者,但燕大的整个语文考试只有一道作文题,要求写一篇有关蒋介石《中国之命运》一书读后感。廖静文没有读过蒋之“巨著”,无从下笔,自然未能考上燕大。
在满眼青翠的青城山,徐悲鸿和画家们灵感勃发,尽情作画。廖静文却在一旁暗自垂泪,因为她收到金陵女大化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这意味着,她将离开徐悲鸿了。
1943年徐悲鸿与廖静文同游青城山
徐悲鸿得知廖静文考上了金陵女大,笑着说:“看到你如愿以偿,我十分高兴。愿你努力学习,成为一位化学家,我们国家极需要从事科学的人才。”接着,徐悲鸿又说出了隐忧:“金女大是美国人办的,极其严格的学校,学生们毕业出来,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又有较高的文化和礼仪方面的修养,有些人毕业后就嫁给了国民政府的高官。”廖静文急忙抢着说:“我决不向往当那样的夫人!”
于是,廖静文便来到华西坝,就读于金陵女大。她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以最大的勇气和毅力,从徐悲鸿先生身边飞走了,但是,我却时时眺望我的旧巢,深深地依恋着他。”
那时,徐悲鸿准备在成都举行大型画展,住在朋友家中。廖静文住在管理严格的女生院,只有星期天才允许外出,自由活动。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酿造着离别之苦,相思之美。多年之后,当廖静文回忆并书写《徐悲鸿一生》时,那甜蜜、温馨的星期天的感觉仍清晰地荡漾在心头:“这是多么美丽,多么轻盈、多么幸福的清晨啊!我走出校门,一路上,脚步轻盈、迅速,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快和兴奋,连初升的太阳也象在对我甜蜜地微笑……我像过去一样,为他研墨、铺纸、编写画展目录等等,忙碌了一整天。晚饭后,他步行送我回学校,这很像以前我们在晚饭后的散步,可以使他得到休息。而且一星期的别离,使我异常珍惜和他相聚的片刻。只有尝到离别的苦果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已无法从他那里收回了。这是夜色皎洁的夜晚,繁星也在夜空中快乐地低语。”
成都人
涌入少城公园看画展
1943年秋天,徐悲鸿画展在少城公园展出,取得轰动效应。
徐悲鸿 廖静文与儿子徐庆平合影
笔者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难得见他激动的表情。多年后,他对我说:“你出生那一年,徐悲鸿办的那个画展,让好多人感动。好多人在一边看画一边流泪!评论家说:悲鸿先生不是磨墨绘画,他的笔是醮着胆汁在绘画!田横的故事,首先让太史公司马迁非常感动,他以精炼之笔写入《史记》。两千年之后感动了徐悲鸿。徐悲鸿画的田横,又感动了千千万万后人。什么叫刚烈之气,什么叫宁死不屈,中华民族就靠着这样一种精神,才不至于当亡国奴。”
看《田横五百士》,伟大的民族气节就闪现在田横告别亲友,举手一揖的悲壮目光中;看《愚公移山》,那坚定乐观,指挥挖山的白发老翁,分明就是民族精神的老祖父;看《奚我后》,看《九方皐》,看《巴人汲水》,看《八骏图》……这是精神的大餐,这是催征的鼙鼓,这是振聋的炸雷,这是思想的火炬!抗战中的成都,从来没有过的人山人海,涌入少城公园看画展。
可以想象,画展的成功,让廖静文是怎样的陶醉,喜悦。
50年之后,1993年秋天,应成都市人民政府的邀请,徐悲鸿百幅作品大展再次在成都举办。徐悲鸿纪念馆馆长、七旬老人廖静文,在华西医科大学校长杨光华陪同下,重游华西坝。
廖静文说:“几十年来,我想来成都,又怕来成都。回忆往事,既快乐,又痛苦。成都,就像一只美丽的花环,一直挂在我的心上。”
近了,一步步走近了。杨光华校长说:“这就是女生院。”“地板还是木头铺的吗?”“是。”“草坪呢?我记得当年,我们的实验室外面就是一个很大的草坪,悲鸿就常坐在草坪上等我,他总是那样……”
廖静文在诉说:“当时,悲鸿已经48岁,身体很不好,一个人独身生活已经8年,无家可归。却坚持要我完成学业之后再结婚。他说,如果在这四年之中,我爱上了别人,也无怨无悔。那时候,我太幼稚了,非常渴望读书,竟然让他苦苦等我,现在想起来,太后悔了!”
徐悲鸿为廖静文所绘肖像
50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悲鸿在哪里?悲鸿——在哪里?廖静文禁不住泪如泉涌,继而放声大哭起来。她仿佛要把几十年的苦苦思念,化着倾盆泪雨,洒在悲鸿徘徊,等待她的草坪上。
来源:华西都市报(2019年8月8日A11版)
文/图:谭 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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