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妹子,军旅情

乐系天山六十载

著名女手风琴演奏家庄志军的故事

张 熠

夏日炎炎,笔者来到青峰叠翠的北京郊区蟒山脚下,看望母亲的老战友、我军老一辈著名女手风琴演奏家、原任职新疆军区文工团的庄志军老前辈。庄阿姨今年93岁高龄,依然身板儿硬朗,面色红润,保持着那种老艺术家不同凡响的典雅韵味,说话谈事不紧不慢,不仅能生活自理,而且头脑思维清晰,很多难忘往事可追忆。她和我母亲曾长期在一起工作,结下深厚的战友情,我想概略记录下这位可敬可亲老人的军旅艺术经历,哪怕一鳞半爪。从我记事起就被父母带着观看她的演出,可这么面对面坐着想听听她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呢!

庄阿姨为我沏上一杯茶,轻轻问道:“你看,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回答说:“您不妨就从‘川妹子’说起吧,是怎样出川,走向新疆,走到解放军文艺队伍里逐渐成长起来的?”庄阿姨笑了,慢慢陷入沉思。清风徐来,茶香袅袅,仿佛带着她的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去。

军旅情深、乐系天山的庄志军女士

一

庄阿姨从小生长在成都,家住东门镋耙街。小时候给她印象深刻的是为躲避日本飞机多次轰炸而不停地搬家,搬到蜀华街,又搬到包家巷,最长一次搬到城郊中兴场,听见发出的空袭警报声就赶紧躲到城墙脚下。她的父亲庄开全是一位爱国军人,早年于广汉从军,投到川军陈离将军麾下。全面抗战爆发后,父亲又随陈离出川抗日,九死一生。后来陈离辗转多地驻防并任职成都市市长,庄开全担任了他的副官。民主革命时期,陈离长期和共产党保持联系,支援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庄开全也参与其中,后被人告密遭到追查,陈离还帮他去外地躲避。庄阿姨的母亲李玉琼青年时代读过成都的师范学校,受过新式教育,她勤奋好学,兴趣广泛,后因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而辍学。婚后丈夫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她孝老爱亲,主动挑起家庭重担。操劳之余,李玉琼用父亲留给她的一架老式小风琴教子女弹琴唱歌,在庄阿姨姐弟俩幼小的心灵里播下音乐的种子。陈离将军的女儿陈白华和庄阿姨年龄相仿,从小便在一起玩耍,也都喜欢弹琴唱歌,参加多种文体活动(陈白华长大后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庄阿姨小学上的是百年名校弟维小学,后在蜀华中学读书,还是校排球队主力,拿过成都市中学生女子排球比赛第一名,直到今天她还记得中学的周继瑛、周继荣、向诗琳等几位要好同学的姓名。新中国成立后陈离担任国家林业部副部长时曾赴新疆考察,还特地接见了已在当地工作的庄阿姨,亲切勉励她立足边疆,为兵服务,当然,这是后话。

巴山蜀水的绵长意蕴为庄阿姨增添了浓浓的文化血脉,父母的言传身教和追求光明的成长环境,又为她注入蓬勃朝气和志向情怀。早在解放大西南的隆隆炮声中,上中学的她就热切盼望成都云开日出的那天早日到来。她阅读了很多进步书籍,接着又和同学们一道,欢欣鼓舞地迎接人民解放军进城。那些在队伍里边跳边唱,拉着琴走街奔巷宣传人民政府新政策的文工团员们,更让她第一次认识了文艺对鼓舞士气、激励人心的力量和作用,萌发了穿上军装、做一名部队文艺战士的强烈愿望。那时她学习成绩很好,毕业后可选择做人民政府里的工作人员,也可继续深造考大学,然而,决心已下,她毅然报考了当时在成都招聘人员的新疆军区文工团并被顺利录取。消息传来,她父母万分舍不得她离开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地,亲友也纷纷劝她,担心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呢?怀揣志向的庄阿姨没有动摇,火热的心也打动了她的弟弟庄涛,年仅15岁的他也毅然报名参军,并随18军文工团从成都出发,长途跋涉解放西藏,一路艰辛走到拉萨。姐弟俩一个奔赴天山南北,另一个奔赴雪域高原,跨越千山万水,一时间在老成都城内传为佳话,父老乡亲争相夸赞,给他俩竖起大拇指。

那时新疆还没有通铁路,从成都到新疆有数千公里,行程漫长,庄阿姨他们从成都出发,坐大卡车两个多月先到达兰州,再从兰州坐车到乌鲁木齐,一路需克服沙尘暴、泥石流、塌方等险阻,还要提防残余反动武装势力的袭扰,真是历尽千辛万苦。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庄阿姨这一走就是60多年!那年,她18岁。

20世纪50年代庄志军女士(左二)学习演奏维吾尔乐器都塔尔。

二

一手拿枪,一手拿琴,既会唱又会跳还能奏,又能写会画,文艺战士都是多面手,是部队文工团的传统。庄阿姨来到新疆后,首先学会并熟练掌握了手风琴演奏,还向当地少数民族乐手学习,学会了都塔尔、弹拨尔等民族乐器。

20世纪50—70年代,因手风琴携带方便、声音响亮、表现力丰富,特别适合部队和地方群众性歌咏活动的开展与普及,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土壤。往往一架手风琴伴奏,能起到声名远播、水涨船高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伴奏乐器。老一辈著名手风琴家有任士荣、王小平、杨文涛、张自强、李遇秋等。相比较交响乐队伴奏而言,手风琴伴奏更考验演唱者和伴奏者的艺术功力。尤其是女手风琴家比男性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和努力。当时在全军乃至全国各大专业文艺团体,高水平的女手风琴手有总政文工团的王碧云,海政文工团的朱钟月等,地方上有全总文工团的余继卿等,庄阿姨拜总政文工团张自强和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李遇秋为师,也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1956年,庄志军女士(左二)在埃及尼罗河游船上演奏手风琴,右一为原新疆军区文化部部长,后来担任总政文艺处处长的马寒冰,他是传遍全国的歌曲《新疆好》的词作者。

从帕米尔到塔里木,从风雪天山到大漠深处,从边防哨卡到阿里高原,带着一架像贴身武器那般心爱的手风琴,克服重重困难,庄阿姨随团走遍了新疆的山山水水,为广大指战员和各个少数民族慰问演出,带去温暖和真情。

在那个艰苦年代,边疆各族人民都是通过解放军了解共产党,通过文工团认识解放军的。文艺作为鼓舞士气、提高战斗力的武器,更是丰富活跃着部队文化生活,滋养了无数战士的心田。有位湖南籍小战士的姐姐也是部队文工团员,不幸在朝鲜战场牺牲了,小战士看了演出后激动地找到庄阿姨,说看到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姐姐,还非要认她为干姐姐,并写了一封信称呼她为“手风琴姐姐”,表达了自己要继承姐姐的遗志,守好祖国西大门的决心。

庄阿姨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20世纪50年代末,她和我母亲随团下部队为驻守阿里地区的指战员和藏民慰问演出,坐的是那种老式的苏式大卡车,遥遥千里,走走停停,艰苦极了。她们一路走,一路唱,一路演出下来后,女演员给战士们补军装,洗衣裳,护理伤病员,做饭做菜搞后勤,男演员下连队帮战士们换岗放哨,擦拭武器,帮少数民族百姓打扫卫生,修理房屋。半路上我母亲突然犯病,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含氧量极低,是很危险的。庄阿姨一直陪护着她,给她喂水,帮她按摩,并和其他战友一起将最好的位置:驾驶室让给我母亲坐。停车短暂休息时扶着我母亲去方便,结果回来上车时,因,人多拥挤,庄阿姨刚将她扶着推上车,开车的司机就不小心提前发动了车,将还没来得及上车的庄阿姨给忘了,吓得她一边拼命拍打着后车厢的挡板,一边奔跑呼喊着追车,好不容易司机才反应过来,赶紧刹车,这时车子已开出去好几百米远了。直到今天,庄阿姨说起这件事都有些后怕,要知道在茫茫雪域高原的一片无人区,人一旦追不上车或被落下了,大概率就意味着死亡!

1959年在奔赴雪域高原边防哨卡慰问演出途中,中间为庄志军女士,左一为本文作者母亲。

听罢这段往事,晚辈的我沉默良久,心中一直无法平静:人老去,忆难忘,无论岁月怎样变迁,在前辈们曾倾心守护相助的这片边疆热土上,见证过战友情谊这般的纯粹,真挚,青春同行,共赴征程!

三

1956年,庄阿姨还和我母亲一起被选入参加了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赴亚非八国访问演出,临行前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亲自审查每一个歌舞节目,在中南海紫光阁接见全体成员并一一握手道别,周总理语重心长地说,从现在起你们就不是普通的演员了,每个人都是文化外交使者,我们国家还不富裕,动用宝贵的外汇送你们走出去到世界舞台,是展示新中国的形象,广交朋友,文化先行,为中埃建交奠定基础。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

还记得那首经典的抒情歌曲《北京颂歌》吗?这首歌是在1972年全军专业文艺团体会演兰州片区演出时,由当时的新疆军区文工团男高音李双江首唱的,他是在一架手风琴伴奏下演唱并赢得广泛好评的,而庄阿姨就是那位为李双江伴奏的手风琴家,两人的合作从1964年就开始了,例如由李双江演唱、中国唱片社灌制成唱片发行的《春风吹遍黎明的故乡》《牧马之歌》《毛主席在我们心坎里》等,都是由庄志军阿姨伴奏的。

1972年在全军文艺会演中演唱的李双江先生,右一手风琴伴奏为庄志军女士。

小时候听爸妈带到家里的老式黑胶唱片,满耳朵都是李叔叔那高亢金子般嗓音和庄阿姨柔情似水的伴奏美音。去乌鲁木齐八一剧场或北京北展剧场看演出,随着报幕员清脆的报幕声,“下一个节目是男高音(或女高音)……手风琴伴奏:庄志军”,只见庄阿姨出来了,莞尔一笑,轻轻就坐,台下瞬间安静极了,她潇洒地双臂一张,琴声如流水一样淌出来,又像精灵般跳动,那样子美极了!而且她戴的军帽帽沿离眉三指,且无意间微微露出一抹乌黑发卷,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叫“女兵刘海儿”,真是英姿飒爽,又妩媚动人,给童年的我以最初的美育启蒙。

从20世纪50年代初为著名歌唱家黄源尹(他是歌曲《思乡曲》的演唱者,后调总政文工团)伴奏开始,庄阿姨给团里几乎所有的歌唱家都伴奏过:李双江、哈米提、加米拉、姜炳正……男声二重唱、女声小合唱……

全军文艺会演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1952年第一届开始到2014年,共举办了十届,庄阿姨参加了前六届,并多次受到第一代党和国家领导人、军委总部首长接见。尤其是1959年国庆十周年庆典和全军第二届文艺会演期间,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全军各大专业文艺团体成员并合影留念,让她终生难忘。有场演出后,罗瑞卿总参谋长特意让人把她从后台叫出来,用四川乡音亲切鼓励她发扬长处,更好地为部队服务,让庄阿姨受到很大鼓舞,深感使命在肩,责任重大。后来她因出色完成演出任务而多次受到上级领导表彰和团里嘉奖,与这些亲切关怀和殷殷嘱托是分不开的。

1959年参加全军第二届文艺会演,第四排左三为庄志军女士。

值得一提的是,庄阿姨的弟弟庄涛后来成为西藏军区文工团乐队队长,小提琴首席,还学习演奏了根卡、扎年琴等藏族乐器,并参加出国演出,成为团里的多面手。他参加了家喻户晓的原创歌舞剧《洗衣歌》的演出,并与西藏歌舞团著名歌唱家常留柱一起创作了脍炙人口的歌曲《我心中的歌献给解放军》(“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嗦哦亚拉嗦,献给亲人金珠玛......”)。姐弟俩一个是新疆军区文工团的元老,一个是西藏军区文工团的元老,而且今天还都健在,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军专业文艺团体史上不说绝无仅有,也极鲜见。

从妙龄少女到耄耋优雅,纵使岁月无情流逝,在我的心中,庄阿姨依然美丽,依然有着那一代人不可抹去的青春烙印。我一直劝她写写自己,记录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我军部队文艺和手风琴伴奏史上,在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为边防战士、为各族人民服务的历史进程中,那段独特的个人经历,哪怕口述史也好!但庄阿姨非常谦逊和低调,不事张扬,从不谈自己的成就,总说是部队培养的好传统好作风,个人微不足道,算不得什么。情急中我说,您要是自己不说,也不让写,可能就没人知道,这些就会被湮没在历史的褶缝中,将来又靠谁来传承和发扬庄阿姨这辈人不畏艰险,也要为祖国和部队边疆文艺事业燃烧自己的精神呢?

2009年庄志军女士演奏手风琴照片登上《老战士之友》杂志封面

通过与庄阿姨的交流,我越发敬佩她们这些老一辈艺术家的胸怀和贡献,和长期扎根部队文艺这块热土辛勤耕耘的奉献精神。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进入退休生活后,庄阿姨甘做人梯,愿为红烛,倾力辅导军内外乐手和音乐爱好者,还热心公益事业,多次参加群众性歌咏活动,直到87岁时还登台演出,为总参老战士合唱团男声四重唱手风琴伴奏,只是近年来因为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折磨,加上年事已高,不得不放下手中心爱的手风琴。一生军旅情,弦乐系天山。应该记住这些长期默默为我军文艺和手风琴事业做出贡献的老前辈们!

本文作者张熠与庄志军女士在一起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张 熠(原国家新闻出版署信息中心《中国报刊月报》编辑部主任,后任职《全国新书目》和《全国总书目》编辑部主任,退休前在国家版本馆总馆工作)

供图:庄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