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里

王政国

丝丝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随风飘去。身在他乡的自己,忍不住想到故乡。想到那老房子后面的山坡枫叶该红吧?还有后山腰那片山楂园,也该熟了嘛!

我是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三个年头,为了奔个好生活而跳出农门的。还记得是在秋天,在全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到修引水渠的工地上劳动时,接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乡亲们惊诧而羡慕的眼光里,我连行李都不再细致收拾,便匆匆地逃离工地,跑进大学校门。可是,站在今天的视野来看,那时老家的秋天是多么的富足而充实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为自己没有察觉到它的山、它的水、它的儿女,都是这样的大富大美而深感惭愧。

初春里,还有些料峭的风,就把故乡的春,从山脚下的水塘边吹绽开来:先是几点浅嫩的绿,在几乎干裂的塘泥里的枯草心里探出,然后,用看不清的姿势,懒懒地伸直了蜷局一冬的腰,接着再唤醒周围的伙伴们,手牵手向山坡上慢慢爬去。看着还不太成熟的绿色精灵,我们每天上山下坡,都是格外小心,绕着跳着踩在岩石或泥土上,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踩疼了它们,更怕踩碎了它们。在惊蛰的第一声春雷前,伙伴们几乎是等着它们的颜色变深了,才敢放肆地撒着欢,潜入树林打柴割草干活。记忆中,春天里的山坡是在我们的呵护下变绿的,因为,山里有绿色来之不易啊,那几乎是我们的父辈从数十里外的人工湖里用双手捧过来的。

尽管不知到我的家乡从哪朝那代起,就在山沟里休养生息了,但我却知道山沟里的夏天短促而炎热,只有夜来的风能带来山外的凉爽。如果光着膀子,让那冷丝丝的山谷凉风,刮着前胸后背掠过,那酥酥滋味儿,让人受活也让人沉醉。所以,一代又一代的家乡老人们,也就被岁月刻画在有些奇怪的习俗里了。我们学着在夜色昏暗的房前屋后的院坝里,洒上洗澡水或洗脚水,再并排两条二尺高的木凳,放上一扇门板,也不用枕头,单是脱下白天的长衣裤,卷一卷放在颈下,自言自语地拉长腔调,学着老人常的说那句--吃不愁来穿不愁,裤儿脱来做枕头--便在老人们的慢悠悠龙门阵和有些驱蚊的旱烟味儿里安然入睡了。夜深人静时,如有夜行人经过,时常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是那家有人死了,在那儿凉尸呢。当然,也有在不期而来的山雨之后,会让我们第二天早上醒来总纳闷儿:明明昨晚是在院坝里睡的,咋早晨是在房间里起的床呢?后来知道,夏天山里有时雨下急了,大人们会把我们连人带被一起抱进屋子,让我们的美梦从燥热的仲夏夜,不知不觉中,就能延续到绿色渐褪霜重渐浓的凉爽初冬。

但山里的冬天,不言而喻是漫长而严酷的。在这漫长寂静的守候中,既可让你领略冬阳的多情与婉转,又可令你体味男人般沉默而厚重的思考。前山后岭不因绿叶落尽而略显消瘦,连夜的冬雪之后,山峦反倒是日渐浑圆、丰姿多韵。那连绵起伏的圣洁的曲线摄人心魄,供你可亲可敬,却容不得你有半点邪念。守在氤氲温暖的火塘边,更多的时候,我的思绪却依旧停留在不久前还是红红火火的秋天,那片世界的色彩是斑斓的:经霜的是血红的枫叶,依旧翠绿的是富含盛夏活力的松柏,橙色的是熟透了的桔子,还有瑟瑟伫立枝头不想离去的黄叶儿,即使是个正值盛年的男人,也忍不住要生出些许潇湘馆里的惆怅,也忍不住要叹息生命归宿的暮色居然是这般冷清。然而,印象最深最美的,还是那红得如同饱蘸四季精华的红叶,带着秋天的诗意和媚味,让秋意暖人,秋色宜人。掩映在这灿灿烂烂的山沟里的山村,天空再不时划过一群南去的大雁,那灵动的身影,那斑驳的暖色,活生生就是一幅笔触突兀的巨幅油画。想想能卷曲在这样的景致里窝冬,又何异于饱偿人间烟火,而又惬度仙境日子呢?

在外多年,身心具惫。数年来,尽管多次徜徉南海边,休养一身亚健康;也曾沐浴北戴河,洗涤一生浮世名。这些却不及我年前腊月回家过年时,得来的那样心情愉悦、形神清新、心境宽余。

那时虽已隆冬,山里早无绿春意。可当我一头扎进早已成材的自留山林,满面扑来的是清冽湿润的草木芳香,霎时令我浑身污秽遁散、神清气爽。或倚靠树身,戏弄蚂蚁于攀登;或俯首拾叶,细观致密之纹理。信手放在鼻尖,幽幽静静的诗意沁人脾肺。挺拔直立的树干,颇有让人望峰息心的魔力,那番独有逍遥和轻快,确有横舸随波的自在。

漫步在暮霭萦绕的山道,踩着被细雨浸润的小路,偶尔一滴雨水砸中一片枯叶,发出“嗒”的音响,仿佛在我无边无际的思绪上,打下一个小小的逗号,随即又由你遐想开去。间或一声清越的鸟鸣,更衬得山更幽,林更静。似乎这鸟儿在宣示,世界上除了你们有新年,也有我们除夕啊!行进林间,随处可见秋天留给鸟儿们的过年货---各类熟透了的黄的、红的、紫的野果子。它们的味道在我儿时早已熟知,或酸或甜,或酸甜具备,就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将优点和缺点都有机地融为一体了。带着对童年的回忆,我顺手摘了一枚野果,不用擦拭,直接放在嘴里。舌面瞬间布满奇异的丝丝甜味,那可是清冽无比,甘饴无穷的山间甘露,赏赐给我舌尖的美味之舞啊。遍偿世间百味,而不知山间酸甜,何谓人间仙境?何谓世外桃源?

离开故乡——不,从故乡的引水渠工地当了逃兵至今,已经好多好多年,可我是那样虔诚地乞求故乡的宽恕,还是那样执拗地渴求回到她那如茵梦境般的怀抱。因为我的身躯虽然离开您,可我的灵魂始终根植于你的血脉。待我归来,即化为你!

来源:最洪雅

作者: 王政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