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农”父亲与“军旗前照像”之谜

唐士军

2021年建党一百周年,全党开展党史学习教育,我们兄弟姐妹看到网上系列党史文章及图片,尤其是父亲唐生禄(1924.8—1979.12)的“军旗前照像”及另一幅半身军照,浮想联翩。老家甘肃定西符川由远及近的人们,都知道我父亲生前是一个身体有病的农民,那在老家老土墙上镜框与黄布文件袋中,怎么会有这些军照军章?父亲的历史,像谜一样吸引着我们展开求证,30多年天南海北查问,跑党史、军史研究机构,拜访专家学者,几乎都回应说属于“极高荣誉、弥足珍贵”,但具体到底如何极高、如何珍贵,谁也没有给出一个让我们觉得最准确、最权威的解释。

父亲的这张军旗前照像,原来不在老家,我们从小到大没见过,直到父亲去世数年,和父亲一起从军后来转业工作在黑龙江铁力的七叔唐生正,念老三士军我读书用功,接我到他家与兄妹们互勉共读。有一天,七叔指着家里镜框中的一张照片说:“这张照片叫军旗前照像,是你父志愿军出国作战重大立功的铁证!”原来,父亲当年将自己战场立功授勋政治荣誉军旗前照像,转赠给了胞弟,勉励他建功立业。就这样,七叔数十年不管经历怎样的磨难,一直珍存着这张军旗前照像。他本人蒙冤下放农村十年、拨乱反正平反昭雪,拼命工作,业绩突出,多次获省地县先进与劳动模范。后来我回甘肃考大学,七叔让我带着它回原籍让党政军领导看看,以证明我父唐生禄从军立功身份历史。

父亲的“军旗前照像”重大立功,到底是在哪一次战役?具体立功情形如何?问谁都说不知道。为揭开谜底,我们报告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与中国国家博物馆,请求查证。两家专业机构认真查验我父这张“军旗前照像”珍贵史料文物,其中国家博物馆专员回应:该馆的确珍藏有类似老照片,他们立即与志愿军历史研究专业机构——辽宁丹东志愿军纪念馆进行了解,发现该馆英雄馆珍藏并展出4幅类似我父军旗前照像,背景均为五星红旗即国旗,照片主人公均为志愿军战斗英雄与工作模范,并将这一查证结果告诉我们。

辽宁丹东志愿军英雄馆有无可能查到父亲战场重大立功的历史记载与知情人?我们立即与该馆取得联系。该馆朱姓研究员非常认真,立即展开查证,并一一回应我们提出的有关历史疑问。兼职纪念馆馆长的丹东市委宣传部李副部长获悉,专门安排给我们寄来了该馆文物史料1993—2014图文集与纪念馆简介图册。透过纪念图文集中所呈现的战争风云,我们在众多的志愿军英烈形象中寻找父亲的影子......

就这样追到2011年,重庆市档案馆发现了我父唐生禄1953—1956间在西南军区后勤卫生部管辖重庆市志愿军干部疗养院军休干部——志愿军抗美援朝因战伤病治疗休养、评残评模等重要身份历史档案,载明入院治疗休养前所在部队为1958年朝鲜战争停战后回国的反坦克歼击炮兵卅一师一团(又名401团),我父在该团任后勤运输基层指战员......顺着这些重要线索,经熟悉军史的朋友们帮忙查证有关炮兵史料记载:我军炮兵团改编前番号规律为1—99为预备地炮团,100—199是军属炮团,200—299是火箭炮团,300—399师属炮团,400—499是反坦炮团,500—599是师属炮团,600—699为高射炮团。其中4字头的反坦炮团现存不多,我父唐生禄所在401团,原属反坦克炮卅一师辖。该师是我军一支精锐炮兵部队,虽经多次整、改编,后来仍以团或营为单位保存在现役各部队中。

我父在朝鲜战场参加了一系列重大战役,先后两次负重伤。1951年3月,我父唐生禄第一次伤愈归队,被编入现查明由重庆市志愿军干部疗养院档案记载的反坦克炮兵卅一师401团,担任后勤运输基层指战员,率领战友一起向前线运送弹药物资给养。史料记载,在机动防御作战中,反坦克炮兵卅一师大胆实施近战,以侧射、斜射火力组成交叉火力网,击毁坦克25辆;1951年5月29日,402团配属15军29师在自逸里地区进行防御作战,先后击毁坦克13辆;而在配属20军金华以北甘风里阻击北进之战中,401团3、4连英勇顽强,不畏强敌,4连击毁4辆坦克;炮长苏兆丹自装、自瞄、自己发射,5发5中,击毁坦克2辆,记二等功,战后被授予“打坦克英雄”称号。3连使用76.2野炮击毁1辆坦克。随后在下九井阻击战中,5连击毁坦克6辆,高机连击落4架敌机;全连4门火炮全部受损,高机损坏2挺,全连伤亡20多人,写下惨烈悲壮的生命篇章。我父唐生禄——负责前线弹药物资给养输送的401团后勤运输基层指战员,因作战勇敢,屡立战功,曾获战场上重大立功授勋“军旗前照像”政治荣誉。

档案记载与老同志回忆,1952年底1953年初,我父因第二次负重伤,与众伤病员一起被送回国,起初或在辽宁瓦房店拥军医院治疗,数月后,即1953年3月,被护送至重庆歌乐山部队医院治疗,后转志愿军干部疗养院休养。

另据炮兵史料记载,1953年,唐生禄所在的401团由反坦克炮卅一师调归反坦克炮卅三师建制。1958年10月,401团随炮卅三师回国,驻防辽阳,全团装备85毫米加农炮24门。1961年,移防吉林延边,驻铜佛寺;1970年初,移防吉林,驻长春市花园路。1976年5月,炮卅三师撤编、401团改编,由原两营制改为三营制,归沈阳军区炮兵直属,装备85加农炮54门。1978年7月,独立炮兵401团调归炮兵十一师领导指挥。1983年1月,独立炮兵401团划归赤峰守备区领导。1985年10月,该团与炮兵404团扩编为反坦克第1旅。2003年改为吉林省预备役反坦克炮兵旅。我们联系到炮兵旅,旅政委及部队其他领导高度重视,报请上级沈阳军区商函成都军区,为我父志愿军重功伤残英模重大身份历史还原尽职尽责。

军旗前照像,到底是怎样的荣誉?2016年,通过互联网微信平台,我们看到了微信公号“徽章与荣誉”,公号主持人是中国近现代徽章与国家荣誉制度研究机构负责人、《中国百年徽章图鉴》主编孟中洋老师。孟老师和蔼可亲,仔细查看了这些军照军章图片,将自己保存已久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争政治工作总结》(解放军出版社)一页一页拍图给我,其中包括志愿军政治部颁行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立功条例(草案)》。该《条例》规定:凡荣立二等、一等及特等功绩者,给予通令嘉奖、授予军旗前照像等政治荣誉奖励。由此可见,我父唐生禄当年志愿军出国作战,荣获了“军旗前照像”政治荣誉,他至少荣立过二等功以上功绩。

《条例》还规定,英雄模范分为3等,分别为二级、一级、特级,“英雄”称号授予在战斗中有突出功绩者;“模范”授予其他方面如工作、生产、遵守纪律等方面的先进。英雄称号和模范称号享有同等的功绩和荣誉。二级英雄模范评定须建立3次以上的二等功或建立一等功以上功绩者,一级英雄模范评定须建立2次以上一等功或建立特等功者,特级英雄模范须建立特等功一次以上的,在全国、全军范围内有代表性的、堪为旗帜的立功人员。由此可见,我父唐生禄当年因战伤病回国,集中供养军休干部履历档案查明,1953年12月全军评模时被评工作模范,按最低二级英雄模范标准判断,至少应有1次一等功、3次二等功荣誉。

该《条例》规定,战功的批准权限为:兵团和相当于兵团的评功委员会有权批准个人与单位的一等功与二级英雄模范,及以下各等功;志愿军评功委员会或委托的机关有权批准个人及单位的特等功、一级英雄模范,及以下各等功和各级英雄、模范。由此可见,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因战伤病二等残废军人休养员唐生禄评模时被评为二等休养(员工作)模范,至少是兵团以上直至志愿军全军评功委员会评定。

那么,二级、一级、特级英雄模范中,我父唐生禄到底属于哪一级英雄模范?唐生禄由原西南军区后勤卫生部管理的军休干部个人档案必然有详细记载,由于历史原因,记载着这份重要历史荣誉的军休干部履历档案至今下落不明,需待以后进一步查证明确。为方便军史党史研究与国家有关职能机构知察关注,孟中洋老师主持的“荣誉徽章”微信公号发布《从“身体不好的农民”到“志愿军英雄”》一文,短短数日就有数万读者阅读评转,反响强烈。

勋章,国家之名器。一枚徽章,一份荣誉,一页历史。”孟中洋老师不仅权威解读了我父军旗前照像及其评残评定英模历史档案记载,还就上图中我父生前所留下军照中多枚荣誉徽章作出专业评鉴与解读:“基本可以断定,除了1951年全国政协赴朝慰问志愿军纪念章、1954年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团纪念章外,另两枚分别为1950年国庆一周年纪念章与1952年通车兰州纪念章:国庆一周年纪念章,1951年曾用于向赴朝参战志愿军颁发;通车兰州纪念章,曾由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颁发。几幅徽章图样,均收进我主编的《中国百年徽章图鉴》一书。”这意味着,父亲唐生禄看似一个身体有病的农民,其实是抗美援朝出国作战志愿军反坦克歼击炮兵指战员,战场重大立功英雄模范、因战伤病二等残废休养员、军休干部,其系列军照中多枚徽章所记载的重要历史与承载的国家荣誉,随着权威专家解读,从父亲55岁英年早逝后第37年,首次得以鉴证明确。

进一步查证有关史料得知:195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曾专门制作并向参加国庆观礼的国家领导人及各地到京先进模范人员颁发了国庆一周年纪念章,如图所示我父志愿军重大立功获评英雄模范唐生禄获赠一枚。次年即1951年,在全国政协一届三次会议召开前,郭沫若、陈叔通、彭真三人联名提议致信政协全国委员会主席毛泽东:“主席:为了纪念我们全国人民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伟大战争,特别是伟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出国作战,我们提议中国人民政府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的纪念日制发抗美援朝纪念章,送给我国志愿军全体指战员、战斗员、政治工作人员,后勤工作人员和运输工作人员,以资纪念。”毛泽东主席接信后表示同意。同年10月23日至11月1日,全国政协一届三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期间,根据郭沫若、陈叔通、彭真的提议,讨论决定:制作纪念章颁发给所有赴朝参战人员,1950年首批出国作战、此时正在参与系列战役之我父志愿军炮兵基层指战员唐生禄获赠一枚。

1950年5月,大西北解放后在“局部改线,重点开工”方针指导下,重新修建甘肃天水至兰州的这段铁路刻不容缓,当时刚刚在天水组建的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负责组织天兰铁路施工,这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修建的第一条干线铁路。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将,铁路工程专家王竹亭(1904.2―1992.9,河北徐水县人)参与领导和技术管理工作;包括我父唐生禄所在部队——稍前改编的人民解放军西北独立第三军在内的第一野战军将士,奉命参加修筑天兰铁路(由于朝鲜战争爆发,我父所部在天兰铁路工程建设中,接到军令奉调开拔,赶赴辽、鲁一带集结集训,改编志愿军特种兵,同年10月份,即首批出国参战),至1952年9月29日,该段铁路正式通车。天兰铁路通车,标志着陇海铁路始告全线通车。该铁路的通车为沟通大西北与中原华北西南地区的联系,为发展西北经济、保卫边防有重要意义。通车后,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彭德怀等亲笔题词,毛泽东主席的题词是“庆贺天兰路通车,继续努力修筑兰新路”。10月1日,在兰州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专门为通车典礼制作颁发纪念章,曾参与此项工程建设、其时所在志愿军炮兵卅一师401团、配属第三兵团参加上甘岭战役后半段的我父唐生禄,如图所示也获赠一枚。

1954年2月5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和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常务委员会举行联席扩大会议,政协全国常委廖承志在会上报告筹组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团的意义和任务。会议决定组织“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于2月17日(元宵节)前后,分赴各地慰问解放军,并推选董必武为慰问团团长。2月16日,首都各界人民举行欢送会,欢送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总团代表和志愿军代表分赴各地慰问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主席郭沫若,慰问团总团长董必武分别在会上致词。2月20日,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团举行慰问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会员大会,董必武致慰问词,朱德总司令致答词。全国人民慰问解放军代表团奔赴各地慰问人民解放军。各部队依照总政治部关于以实际行动迎接祖国人民慰问团的指示,热情地接待了慰问团。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制作颁赠纪念章,1952年末1953年初,参加上甘岭战役后半段第二次重负伤下火线被护送回国,奉命赴渝市歌乐山部队医院(又说歌乐山红军疗养院)治疗、后转入重庆市第一疗养院长期休养的志愿军二等残废休养模范唐生禄,如图所示同样获赠一枚......

这些重要史实,2016年在甘肃榆中发现的干部履历档案中,我父唐生禄的生平自传也有明确记载:在朝鲜战场,我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立了功,受到奖励;因战伤病回国治疗休养期间,一边治疗一边工作,表现优异,被评为二等工作模范(大意如此,档案原件由甘肃地方党政军相关部门保管)。就这样,父亲的军旗前照像及延伸开来的重要历史经历与政治荣誉,经军地有关研究机构报中央党史部门审读系列历史档案材料,专家学者给予充分肯定与高度评价。

数年前,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中,老三士军代表全体军烈遗属,专门拜访甘肃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范鹏(后调任甘肃省委党校常务副校长),范副部长说:“作为革命后代,你们几十年坚持不懈查明历史、为英模父亲正名,这是光荣传统与使命所在,也是应尽的义务,值得充分肯定。”拜访甘肃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省文明办主任苏君(后调任甘肃省妇联主任),苏副部长(主任)进一步坦陈:“全军评模曾被评为志愿军二等休养模范,唐生禄从军期间获得这样高的荣誉,根本不需地方再重新做什么评价,倒是你们眷属子女对历史负责,不断求证,终于让这一段人生传奇得以还原。”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唐士军(农民日报社驻上海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