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待老红军马志远

王凌霄

1983年底的一天早上9点钟,我接到县委书记穆开华电话,他说老红军马志远从西安回来,马上要到你公社,要我放下一切工作接待老红军。他说老红军是从你那个公社去参加红军的,回来一趟不容易,他从西安回来,千里迢迢。南征北战后剩下来的老红军不容易,要接待好,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10点左右,县委的吉普车来到公社,陪同老红军的有县委常委李友兰、县委信访科李科长。我去扶着马老红军下车,他穿一件军大衣,60多岁年纪,身体硬朗,身材魁梧,国字型脸。李友兰介绍:这是公社党委书记王凌霄。他非常高兴地和我握手。他问我多大年龄,我说30多岁。他说,我比你大一倍,但我身体健康,能吃能睡!说完爽朗地大笑。我说祝马老红军健康长寿!他说要在这里耽误几天,没问题吧?我说当然没问题!县委书记给我打过电话,安排我亲自接待您!他听后非常高兴,指着李友兰说:这几天都是她陪同我,接待得非常好!我说我也是啊!

李友兰给我说,要好好接待马老红军,有什么困难随时打电话。

安排好后,她们就随车返回。

马老红军非常健谈,让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因为红军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特别是小时候读的毛泽东主席那篇“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的文章,红军在异常艰苦的条件下粉碎了国民党穷凶极恶的围追堵截,战胜了难以想象的无数艰难险阻,历时一年多,途径十一个省,行程二万五千里,那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宏伟!红军曾经过雅安,从雅安出去参加红军的有一千多人,他们经历过翻越夹金山的九死一生,过草地的艰难险阻,这两处都在我们雅安境内。出去参加红军的战士,大部分都牺牲在国民党的围追堵截、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他们为新中国的成立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的事迹将彪炳青史。而我眼前的马老红军,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就在我面前,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信仰的力量——翻越夹金山》(油画) 蔡循生 作 175cm×140cm(图片来源:四川政协网)

我问起他当年是如何参加红军的,他说他家特别贫困,母亲去世早,父亲一个人带他特别困难,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有一次遇到一个地主恶霸欺负他,带着算盘,拨给他看,说他家还差一升谷子,他回答“我看不懂算盘”,结果那个地主顺手就给他一耳光,还说以后遇他一次打一次。他害怕极了。那年红军经过这里,他去找红军,要求参军。那年他才13岁,红军不收他,父亲苦苦哀求,要红军救我一条命,如果你们不要他,他会饿死的。就这样,他才参加了红军。他走了,想起孤苦伶仃的父亲,他觉得对不起父亲,以后他父亲也去世了。

他这次回来,就是要为父母亲建好坟,他知道在那些年父母亲是不可能有坟墓的,他不能让父母亲的魂在外飘荡,他要尽一个儿子的孝。当时八步村的支部书记李成其来找我有事情,我要他带我们到八步村。他说马志远是李家村的,他带我们找到支部书记姜万银,然后又找到生产队长。他们带我们去找到埋他母亲的坟墓,因年代久远,当时埋他母亲的坟墓就是简单的一个坟包,所在地早已成平坝,又是一个农民承包地。我们和农民协商,划一块地和他调换,农民同意了。队长和几个农民经过两天的辛勤劳动,为他母亲砌好坟墓,马老红军看后非常满意。

马老红军是一个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原则性非常强的人,那是遇到一个人以后我才知道的。

第二天早上,我和他正在办公室吃早饭,因公社的干部基本上都是本地人,我们实行的是公社干部包村,都没住公社。一个农民来到办公室门口看着我们,数九寒天,他穿着薄薄的衣服,腰上栓一根草绳,脚上一双胶鞋已经破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迟疑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认为他来找我的,起身应着他。他指着马老红军说:我找他!马老红军说:有什么事你找政府,一切有政策规定。

看着张定兴失望的样子,我去问他张定兴有什么事?我认为他找公社有什么事情,他说没什么事情,我就是想看看他,既然他不认我就算了。他带着失望、带着痛苦趔趄着走了。

他让我伤心,我心中特别惆怅,一个曾参加过红军的老人如此落魄,是不是我的失职?

他走后,马老红军对我说:这个人是当年和我一起参加红军的,名字叫张定兴,参加红军时,我13岁,他18岁,他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经过训练,他成为机枪射手,每次战斗都冲锋在前,非常勇敢。红军到达陕北和中央红军汇合,红四方面军改为西路军,我们的队伍到甘肃地界,遇马鸿奎匪帮袭击,张定兴的机枪子弹打完,他那个班的人打得只剩下3个人,马匪都是骑兵,速度快,他们被俘虏。受尽折磨后,要他们在投降书上签字,然后把他放了。可怜的张定兴腰无分文,只有沿途乞讨,他又分不清南北,误打误撞走到西安,然后流落街头。国共合作时期,我们的部队经过西安,红军对被国民党俘虏的人是有政策的,我不能和他交谈。

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位张定兴身上,他大字不识一个,就是签字都是国民党人代签的,或是屈打成招被逼签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哪里经得起凶神恶煞的国民党特务的残酷折磨。我出去找到民政助理员,问他对这样的红军有没有政策。他说好像有,他要打报告到民政局,批准后有补助。我叫他去找张定兴,弄清楚情况,一定要解决他的问题。

回到办公室,我见到马老红军在揩眼泪,他盯着我好似在抽搐,不似刚才那么坚强。他给我说:现在他走了我才给你说,张定兴被俘是说不来的事情,在西安遇到他,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饿得面黄肌瘦。我还是失悔,当时应该递给他几个钱,让他吃一顿饭,让他能坐车回四川。他好不容易见到我,他肯定高兴得不得了,认为有希望了。他或者想要几个钱回雅安,或者想通过我要求回部队。可我竟然没有理他,我们同是雅安人,我们是同一天参军的,我们同在一个部队,他还是主力人员,我是躲在他们后面的卫生人员,可我丝毫没有人性地拒绝了他,我简直太不是人了。说完他失声痛哭。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哭得似小孩子,再也不是那个冰冷冷的人,一个真实的马志远,一个有血有肉的红军战士。

他给我说,他参军后,红军在雅安就和国民党有个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战斗,在我们家乡就曾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斗,牺牲了很多红军战士,可惜我不知道。他问我知道那些战斗过的地方吗?他想去看看。那时没有宣传过红四方面军在雅安的事情,或者宣传不够,我们都不知道。李成其带我们去当年红军战斗过的地方,他知道红军在八步的马鞍腰、蚂蟥岗打过仗。我们跟随他爬山,山很陡,一路上荆棘丛生,弯弯的山道根本辩不清道路,全靠李成其在前面开路。到山顶,都是枯藤古树,远眺收入眼底的都是崇山峻岭,烟雾弥漫,再也没有硝烟的味道、没有枪林弹雨的痕迹。李成其说,如果钻进荒林里,可以找到红军当年挖的战壕,你们去不去?我问他还有好远?他说倒是没有好远,就是进去都是刺芭林,你们肯定不得行!我见马老红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大家只好原路返回。

马老红军在八步共待了五天,由县委的小车接回。

马老红军很记情,他回西安后给我寄来一本精装的年历画,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封面是我最喜欢的是一只威猛阴鸷的金雕,它傲视苍穹,展翅欲搏,后面落款是西安市医药局。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王凌霄(雅安市雨城区政协原机关党支部书记)

审核:姚克元(雅安市雨城区人大常委会原党组书记、主持工作的人大副主任,现任雅安市雨城区老促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