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情

宋长森

2020年底,青山村老护林员瘸腿五爷去世了。从村、镇、县甚至省里都来了不少人为他送葬。其中,县工信局退休干部老俞头长跪在瘸腿五爷坟前,连声说着对不起。

随着老俞头的诉说,一段尘封的往事浮出水面:

那还是全国大炼钢铁的年头。偏远的青山村,也加班加点在村西头砌了两个高大的土炉子,还配备了人工推拉鼓风的大风箱,整日价呼呼作响。

青山村没有铁矿石,刚上任的生产大队长老俞头从外地学习回来说,创造条件也要上,家里凡是沾铁的家什,都可以用来作为原材料。为表示决心,他砸毁自家做饭的鼎锅,还撬了自家媳妇陪嫁的楠木箱上的锁头,一一上交。

那时吃公共食堂,家家户户的铁器基本用不上。上交的菜刀、鼎锅、铁盆以及剪子、铁锁、板扣等物堆成小山一般,源源不断投进了高炉里。

可惜村里还没有通公路,也缺乏资金,大量购进煤炭极不现实,于是乎老俞头登高一呼:“上山砍树!”

村里的男劳力拿着大锯和斧头上了山,将山上的树木一棵一棵地砍倒,运回来,劈成柴,然后投进高炉里。在“呼哧呼哧”的鼓风声中,木材化作熊熊火光,那冲天的浓烟,映红了大半个村子。

小村的第一批铁锭出炉后,村里敲锣打鼓地前往镇里(那时叫人民公社)报喜。回来后,老俞头马着脸将瘸腿五爷和好些个壮劳力喊到一起,大声地说:“咱们拉了全公社后腿,还要多砍树,多出铁。”

这时的瘸腿五爷,还是小年轻,也刚成家不久,腿也没变瘸。有着一身蛮力气的他,砍树总是冲锋在前。老俞头挺看重他,说他是“老五赛老虎,厉害得不得了”。

很快地,村西头的那一片树林被砍光。接着便是村南头、村北头。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村,数月之间就像患了严重的脱发症,树木由密集变稀疏,由稀疏变没有,渐渐地整个就秃了。几场暴雨下来,山头被冲出千沟万壑,有的直接露出了岩石,显得狰狞可怖。

面对“辉煌战果”,瘸腿五爷竟失去了那种战天斗地的快感,而是傻傻地冲着那秃瓢般的山头发呆。他那疯子老娘更是神神叨叨,整日嘟囔着:“伤生害命,会受报应的。”

村东头的那一片树林也无法逃脱被砍伐的命运。这一天天刚亮,伐木队开进了村东。村东这一带尽是高山悬崖,原本草木稀疏。可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那儿竟然繁衍出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其中有一棵大樟树要两三个人才围得住,村里人都叫它“樟树王”。

小时候,瘸腿五爷和几个淘气包最爱钻进林子里去找野果子吃、围着大樟树捉迷藏玩。老娘知道了就用黄荆条子抽打他,说林子里有野物、鬼神,千万别到林子里去。瘸腿五爷打那起就没有去过林子,他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疯老娘的黄荆条子。一抽一道血印子,疼着呢。

清晨的树林里阴森森的。老俞头昂首挺胸站在那棵大樟树跟前,他决定拿“树王”开刀。在他的指挥下,几个壮劳力甩开膀子,不管不顾地动起手来。“坎、坎……”的伐木声便在幽深的山林中响了起来。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乌云密布,看样子要下雨了。老俞头想砍倒“树王”才收工,就拦着不让大伙儿下山。光着膀子的瘸腿五爷见劝说不灵,只好叹了口气,定定神,接着工作。半下午,雨猛烈地下了起来,电闪雷鸣中,大樟树轰然倒下。“啊!”随后一阵凄厉的叫喊在林中响起,很快又淹没在风声、雨声中。

大雨过后,伐木队将瘸腿五爷送进了卫生院。他被一丫折断的树枝砸中右腿。在病房里,他昏迷了3天,一直说着胡话,一会儿向“树王”求饶,一会儿又呜呜地哭,唬得他挺着大肚子的媳妇也一惊一乍的。只有疯老娘满村里跑,拍着手说:“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在卫生院住了近一个月,瘸腿五爷架着拐回了村。打那起,他的右腿就瘸了。

后来,五爷瘸腿演绎出了新版本。据说,在大樟树放倒的刹那,半空中蓝光一闪,一个霹雳,劈下一丫大树枝,把他的腿生生砸断了。又说,那树枝原本是砸向老俞头的,是五爷挺身救下了老俞头。结论便是村东那林子具有灵性,碰不得、伤不得。

故事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们不信。自此,那些伐木队员一个个推三阻四的,再不愿去砍树。老俞头因表现突出,上调公社,也未曾出面证实此事。倒是村东的这一片林子总算保住了。

瘸腿五爷呢,不知是让雷电给吓傻了,还是脑子进水了,在接下来的年月里,即使生活再困难,一家人也要节衣缩食,省下钱买来各种树苗,拿去山上栽种起来。对于那些新栽的小树苗,疯老娘更是比对自己的儿孙还亲。要是有谁家的小孩或是牲畜毁坏了树苗,疯老娘自会出马,堵着人家的大门骂上好几天,骂得那家人将树苗补种起为止。

后来日子好过了,一些人家也开始怜悯瘸腿五爷的不容易,纷纷加入植树的行列,默默地栽种了不少的树苗在山上。就连再度升迁去了县城的老俞头也自掏腰包,偷偷买了不少树苗回来种。不过,他总是带着孙女,三更半夜来,天不亮就走,栽树像做贼似的,从不让人知道。

慢慢地,青山村周围的山山岭岭恢复了元气。山变绿了,水也变清了,年年风调雨顺,连出生的孩子都长得格外秀气。附近村子的人争着抢着将闺女往村里嫁,都说青山村是块风水宝地。

瘸腿五爷去世后,老俞头执意回村当了护林员。他的一位作家朋友到青山村看他,被小村山明水秀的环境吸引。听老俞头介绍完瘸腿五爷一家由砍林毁林到植树造林的事迹后,他更是唏嘘不已。在他的撮合下,一家市政工程有限公司决定投资青山村,助力山村的经济振兴。

如今来青山村观光的城里人,时常邂逅一位一脸阳光的女孩。她会深情给你讲述瘸腿五爷和老俞头的故事,还会动情给你讲解青山村的远景规划……讲着讲着,她会情不自禁地往村东望一望,村东那山坡上,卧着瘸腿五爷的坟茔。

你一定想不到她是老俞头的小孙女,也是瘸腿五爷的准孙媳妇。

不久前,东北林业大学毕业的她,参加了青山村新一任的护林员竞选。她打败爷爷的是这样一段话:

大山的子孙爱大山。我要用行动验证一个朴素的真理:只有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宋长森(自贡市沿滩区文化馆)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