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乐吊塔守护人

张 磊

2010年10月的一个周日,太阳一早便挂得老高,温热的光线穿过窗帘缝照到睡梦中王勇的脸上,痒酥酥的。“咦,老爸还没起床?”“嘘,小声点,你爸连续熬了两天夜班,让他再睡会儿。”王勇听见声响,一骨碌翻身起来:“呀,迟了迟了!”老婆从厨房探出头:“迟什么,今儿个周末!”王勇拿湿毛巾抹了把脸,应道:“不行,还得去码头一趟。昨天吊前检修换了个调速系统的‘175输出板’,今天必须重新设置参数。下周最后一台三峡转轮来码头中转,不允许半点差错!”说着话,人已迈出门去。儿子抓起桌上的油条追出来给他:“爸,早点回家。”

一

5分钟后,王勇出现在大件码头。橙色的吊塔孤独地伫立在大渡河岸,一旁空旷的水泥地被晒得白晃晃的,灼得人心烦。

按说,换电路板、设置参数于王勇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入行10多年,从一名普通的司索工到有授课资格的设备工程师,大大小小的考验经历了不下百场,省市的技术练兵回回拔得头筹。再说,这ASTAT9故障不是头回遇到。最近几年,电路系统由于超期服役,造成某些参数变化,不时在吊运中途突然罢工,进入全车失电的“故障保护”状态,每次故障都被大伙儿合力排除。这么多年,公司的设备维修维护几乎没有劳烦过ABB的原厂专家,最艰难的一次也通过越洋电话咨询指导自己动手解决了。

那一次的维修事件在瑞士ABB总部引发轰动。专家们惊叹,远在大洋彼岸的东乐小伙们略经点拨就触类旁通,自行修复了复杂的ASTAT9系统最核心的部件,这在ABB历史上绝无仅有,堪称奇迹。

随着时间推移,系统故障频繁,设备维修成为家常便饭。东乐设备维护组的技术更是逐日提高,连兄弟单位遇到什么棘手的故障也每每来电咨询。王勇更是荣升为系统维修的第一高手。这些年,仅设备维修这一块就替公司节约了近百万元。

可是,越往后,王勇心里越没底。

二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码头上这座塔吊1996年建成,1997年投入运行,至今已服役10多年。虽说当年选用的是世界上最先进、技术最成熟的瑞士ABB起重调速装置,但经过十几年技术更新,以前的模拟工作模式早被数字控制系统取代。公司这套系统已被行业淘汰。系统中大量使用的半导体元件在市场上几近绝迹,毁坏之后唯有向瑞士ABB原厂下单定制。哪怕只是一个可控硅、一个二极管也须从原厂定制,不但价格昂贵,且耗时耗力。从下单、定制、瑞士发货到运抵乐山,最快也要20天。眼下正是丰水期,是岷江航道通航能力最强的季节,所有出入川的大件都必须抓紧这段时期走水路。耽误20天?损失多大?王勇不敢想。

前天,就在转轮吊装最后一轮设备检查即将结束时,桥式起重机突发停运故障。连续两天两夜,王勇领着众弟兄兵分两路,把主要的几套电路系统逐一排查一番,更换了两块可能引发故障的175电源输出板。其后的试吊过程,起重机运行平稳,可故障灯仍旧闪烁不停。大伙估摸是新电路板和原参数不匹配,调调参数即可搞定,认为没什么大碍。

只有王勇不这么想。凭借职业的敏感,他对闪烁的故障灯不敢有丝毫小觑。他隐隐担心,暗地里把整个检修过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极力想记起是否遗漏了什么。

1998年乐山大件码头起重机验收-负载试验现场(记者 宋雪 翻拍,图片来源:四川在线 )

三

码头一隅是东乐公司两层的办公小楼,此刻它仿佛被催眠般安静。生产技术部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王勇心里的预感顿时强烈起来。

“王勇,就等你了。”总经理陈家滨神色凝重地招呼他。王勇进门一瞧:呵,生产技术骨干齐刷刷聚在屋里,看阵势就知道非同小可。“调速系统又‘保护’了,起重机供不上电,还没找到故障原因。”“今早收到传真,496.5吨的三峡地下厂房2号转轮本月17号运抵码头。”“屋漏偏逢连夜雨,作业方案都通过了,调速系统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闹情绪。”“时间紧迫,这次恐怕必须ABB专家亲自出马解决了。”大家议论纷纷。

陈总探寻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王勇身上:“这是我们吊装的第8台三峡转轮,也是最后1台,它的意义非比寻常呀!王勇,你的意见呢?”众人盯向王勇。照他平时的行事风格肯定会拍胸脯,可此刻却流露出一丝犹豫。这套系统他维护了十几年,电路结构早烂熟于心,修复系统他绝对可以拍胸脯,但时间上,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运气不好,遇到损坏的配件没有备货就糟了,那还不得等上十天半月。转轮吊运是政治任务,他王勇是党员,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陈总从王勇的瞬间游离中觉察了他的犹豫。这是他在任以来头一次动真格打算请ABB专家出马。手下这帮小伙子个个身怀绝技,设备检修、维护、备件总是走在前头,从不让他操心。ABB的专家身价不菲,从踏上飞机的第一刻起,每一分钟都以美元计价。加上往返机票、车票、四星级酒店住宿;倘若还需要换个配件什么的,那还不得好几万元。而公司的这帮小伙子,拿着微薄的薪酬,赶在吊运旺季前加班加点没日没夜抢修这套老掉牙的设备,体力早已透支。作为老总,他很是心疼。真的,他们尽力了。

四

陈总果断做出决定:“彭刚,你立刻联系ABB上海分部专家上门维修,一定要确保在三峡转轮抵达前修复。”

“ABB上海分部专家”,这个光鲜的头衔如针锥般刺痛了王勇,他顿时觉得胸口憋闷,五味杂陈。

现任ABB上海分部西南片区的技术总监杨力,王勇熟得不能再熟,有一段时间,两人甚至兄弟相称。杨力当年供职于二重,和王勇差不多同时入行、同时培训、同时晋级。两人无数次在行业技术练兵竞技场上遭遇,彼此都是技术尖子,比赛中你争我夺,拼杀得异常激烈,如同武侠小说中的高手过招,精彩纷呈。赛场上是对手赛场下是兄弟,两人私交不错,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ABB公司筹建上海分部时,同时向他俩伸出橄榄枝,暗地里许以重金打算把两个人一起挖过去。杨力很快应下,还劝王勇一块儿去,王勇拒绝了。

他有自己的选择。这座跨度39米的橙色吊塔是他亲眼看着一米一米砌起来的,每一道钢梁、每一套设备、每一根钢索都带着他的体温,滴落过他的汗水。他在东乐吊塔下结婚、生子、安家、落户;在东乐吊塔下成长为一名卓越的设备工程师。他对吊塔如此依恋,每天一睁眼就想看见它,它俨然是他的另一个孩子。虽说现在这套起重设备已十分老旧,可每年依然为公司带来上千万营收。而况,作为设备工程师,越是设备老旧故障,就越应该坚守。

他和杨力不欢而散,就此断了往来。

听说人家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不久便担任了ABB西南片区的技术总监,享受着月薪数万的专家级待遇。这多少让选择坚守的王勇懊恼。老婆儿子为此埋怨了他大半年,以至于他一听“ABB”就窝火,就憋屈。

五

与其花费数万请杨力,不如自己背水一战。输了前程不等于输了技术。王勇突然下了决心要和自己较较劲儿。他“嗖”地站起来拦住彭刚,斩钉截铁地说:“给我半天时间,再试一次。”

他背上老旧的工具包沿着吊塔简陋的阶梯一步步攀爬,脑子里竟闪现出杨力西装笔挺、拎着簇新的工具箱阔步走向东乐吊塔的画面。王勇甩甩头,把杂乱的思绪赶走,现在不是纠缠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故障原因。他蹭蹭蹭窜上吊塔,钻进顶端的铁皮操作间。

操作间被晒得像烤箱一样滚烫,空气里弥散着浓重的机油味道。只一会儿,工作服便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粘在皮肤上,汗珠吧嗒吧嗒往下落。此刻,他啥都顾不上,心思全扑到眼前这一块块电路板上。昨天遗漏的隐藏在ASTAT9核心区域最内部的那块板,无论多么艰难,他都要把它给拆出来看看。直觉告诉他,最大的隐患就来源于那块板,它是整个调速装置中最隐讳、最脆弱、最易被忽视的一个部件。它是他取胜的最后希望,他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它!

六

兄弟们熟练地配合着王勇小心拆卸下电控柜外围的线路,地上纵横交错、龇牙咧嘴摆了一大摊子线路板。王勇握着手电,半蹲着探头进电控柜察看。电路板细密的构造完全暴露在他目光的监控下。一分钟后,王勇的微笑在电筒反光里隐隐绽放,脸颊的酒窝荡漾开畅快的涟漪。“果然是它,辉哥,你看,是电容脱落引起的!”“老将出马确实非同凡响!”助手辉哥既佩服又欣喜。“谢天谢地,只是电容脱落,焊接上就行了。若是整板坏掉就麻烦大了!”众人长吁了口气。

辉哥观察了一阵,回头和王勇商量:“这小东西藏得太深,恐怕只有你使出独门绝招‘二指禅’才能搞定!”

“嘿嘿,兄弟们,焊枪伺候,看我的!”王勇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焊枪,整个人趴倒在灼热的地板上,伸展手臂,指间的焊枪喷着火花缓慢接近焊点。

七

两小时后,这帮浑身油污的汉子从操作间鱼贯而出,退到塔吊的安全通道上,吊车司机室的对讲机传出王勇信心十足的指令:“试车!”

电闸合拢,起重机电源启动,故障灯熄灭了!

沉甸甸的吊钩优哉游哉地移动,“吊车恢复正常!”司机室里传出女司机梁妍高亢的回复。吊塔上的汉子们挥舞着手臂,铆足劲儿吹出尖锐的口哨,刺破了正午的晴空。

王勇被大伙儿围在中间,眼眶竟有点潮湿。是的,这老伙计需要他!只要这套模拟调速装置一天不换代,他就一天不能离开!

后记:2010年10月18日,由德阳运往湖北宜昌三峡工地2#机的最后一台转轮在乐山大件码头顺利中转水路。这距2003年8月14日吊运首件三峡转轮已历时7年。7年间,东乐人守护着吊塔,默默付出,最终圆满完成了国家重点建设项目8台三峡转轮的吊运,他们和雄伟的吊塔一起见证了浩大的三峡工程由建设到投运的全过程。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张 磊(乐山市东乐大件吊运有限公司)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