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我的“3·17”之旅(一):山西辛兴村祭奠英烈‖王愔
我的“3·17”之旅(一)
山西辛兴村祭奠英烈
王 愔
“3·17”对很多四川人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对我来说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1938年3月17日,在台儿庄战役中,我的祖父王麟团长与几千名川军抗日先辈捐躯山东滕县,用生命谱写了一曲中国军人的抗日壮歌!
80年后,一群抗日川军后人和志愿者们,携手一群解放军复转军人组成的迷彩队,集结在成都人民公园抗日川军纪念雕塑前组成了一个名为“317”的团,宣誓要沿着前辈的足迹,重走川军北上抗日路,要在2018年3月17日到达山东滕州祭奠牺牲在那里的王铭章等抗日将士们。
2018年,“317团”从成都出发时在川军塑像前留影
我有幸从山东青岛赶到山西平遥与这支队伍会合,一起走过从山西到山东的旅程。
路上每到一处,川军后人何允中老师都把川军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娓娓道来。在平遥、在太原,我们都和当地志愿者们在当年尸山血海的战场进行了隆重的祭奠活动,让“317”团员们在旅途中了解80年前的抗战史实,我也身临其境地受到教育和震撼。然而,作为抗战时期川军22集团军41军124师的后人,我最关心的还是故地寻访,去考证这支部队出川之后的抗战历程:他们到了哪些地方?打了哪些仗?战场上发生了什么?牺牲的川军埋在哪里?
七三九团与阳泉辛兴
从山西阳泉平坦镇辛兴村开始,关于124师的战斗画卷便次第展开。3月14日,我们顺利到达辛兴村,根据吕瑞姐姐的事先联系,村里派来了解这段历史的村民石先生接洽我们。
吕瑞姐姐是川军124师370旅旅长吕康的孙女,同时也是辛兴阻击战指挥官吕波澄的侄亲。吕波澄团嫡属吕康旅。为还原这段历史,她早就做了很多深入的调查工作。
吕康像(存于重庆市民革档案室)
我们同石先生一见面,他就递上一摞打印好的《辛兴阻击战》,每人一份,原来这是《辛兴村志》上记载的抗日往事,辛兴村几乎人人都知道,接着,石先生带领我们先去“将军垴”凭吊川军抗战遗址。路上,他给我们讲起川军用步枪打下一架日军飞机的故事。当年124师370旅739团一营奉命在辛兴村阻击企图沿正太铁路(现石太铁路)西进的日军,1937年10月30日一早,日军飞机便低空俯冲,对我军阵地狂轰滥炸。团长吕波澄指挥狙击手瞄准敌机射击,敌机被击中坠落下来。那是川军用步枪击落的第一架敌机,是走出四川参加抗战的739团的荣耀,也是川军的荣耀。他指着将军垴西边的山坳非常自豪地说,那是武家堑,飞机就坠入那里,后来有人取走了飞机上的军用地图、文件、钢笔、笔记本和手枪等,飞机残骸直到20世纪50年代一直都在,可惜后来不知所踪。走到一个叫圪洞园的地方,经过一棵老槐树,他指着树旁的一栋房子说,这户人家的老人(现已去世)在1937年川军阻击战后,见证了村子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悲惨景象。
1937年川军阻击战后,见证村子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悲惨景象的辛兴村老人(现已去世)
据老人的女儿回忆,她父亲那年刚满8岁,知道日本鬼子来了,随家人到山里逃难,枪声平息后回到村里,看见村里到处都是军人的遗体。他家的门口、院子内外地上满满的都是,一家人竟然踏不下脚进不了屋。他家大人只好把那些尸体摞在一起,才腾出条道进了家。每当说起这些,老人都会伤心地流泪,说他们都是些年轻娃娃哩,就打鬼子死在这儿了,天都冷了、霜降了,他们还穿着单衣裳,可怜啊!
望着那见证沧桑的老槐树,我悲愤交集,泪水奔涌,眼前浮现出一个年幼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家门口躺满川军将士被鲜血浸透的身躯;想象着日本鬼子举着屠刀挥向我们年轻的川军伤兵;感叹着四川男儿是那么的英勇!就用那单衣陋器的身躯迎着气势汹汹的敌人冲锋,去和火力强悍的敌人拼命!
在老槐树下,我们举行了祭拜,排着队一一给川军烈士鞠躬、献花。轮到我上前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流啊流……我代表远在四川的吕瑞姐姐等370旅的后人,向静卧在这里的先烈们深深地三鞠躬,80年了!终于有家乡的亲人来看望他们,为他们献上一束敬仰和怀念的鲜花。
继续向山上走去,“将军垴”近在眼前了。镇党委石书记指着东面一个不大的山包,那就是阻击战的主战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当年川军124师739团副团长雷云仙在《川军入晋抗战记》一文(《山西文史资料》1991年第1期第59页)中记述:
22集团军第41军入晋后立即调往娘子关前线参战。由于日军实行了迂回战术,致使从正面久攻不下的晋东大门娘子关,于10月26日失守。此后日军川岸文三郎的20师团(主力四千余人)和109师团沿正太铁路线猖狂西犯,一路上遭到中国军民节节抵抗、顽强阻击。10月28日,41军第124师370旅739团第一营深夜到达榆次,被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命令该团吕波澄团长立即率部驰赴辛兴镇,阻止西进之敌。此时,第124师师部还在风陵渡候车,孙震的第41军军部尚在潼关,团的另外两个营还阻滞在下一趟北开的列车中。当时吕团除了一部有线电话外,什么通讯器材也没有,根本无法联络上下级。吕团长当即执行命令,率第一营乘原车连夜东开,于29日拂晓在芹泉下车,徒步赶到辛兴。一下车,只见人人马马,乱作一团,我们东进队伍的排头,不绝声地喊着:“哎,让一下,我们是增援部队,请把路让开!”沿正太路这个长长的峡谷中,无论是铁路上、大路上、小路上和两边的农田里,都塞满了从东漫涌而来的“人流”(兵流)。直到午后四五点钟,“人流”才逐渐稀少,接近辛兴镇时,就几乎无人了。后经散兵相告才知道:辛兴镇东头高地已被敌占领,明日拂晓可能西进。吕团立即在辛兴镇西头占领阵地,修筑工事。次日(10月30日)拂晓前,吕团长亲率一营战士,进入辛兴寨平、寨凹和六亩堰制高点修筑的工事。早8时许,日军发起进攻,先以飞机超低空对吕团一营阵地狂轰滥炸。吕团长被激怒,命令狙击手用步枪打飞机,一架日机被击毁坠落。随着凶狠的敌人先以重炮轰击,再以步兵冲锋,战斗打得异常惨烈。
雷云仙回忆当时的情况时写道:“川军手中的武器,尽是一些川造步枪,甚至还有一些手工制品,打两枪就拉不开栓……手榴弹每人只有三四颗。机关枪一个团或一个旅才有三五挺。战斗力强的部队,每人配备砍刀一把,以白刃来取胜。”在狙击日军两个多小时后,弹药将尽,伤亡近二百人,不得不撤出阵地。因日军进攻猛烈,他们来不及掩埋牺牲的战友,这些阵亡的川军战士的遗体就留在了阵地上。撤出阵地的队伍,回圪洞园集中。不多时又与进入村中的日军先头部队相遇,打了一场遭遇战。吕团一营官兵以刺刀、白刃取胜,激战近一个小时,日军丢下十几具尸体,吕团一营也阵亡了几十名官兵,在中午12点前突围西撤。在撤退时又遭日军炮火袭击,又造成一些伤亡。前面说到辛兴百姓看到的就是10月30日川军在阻击战及圪洞园遭遇战之后的牺牲官兵。
面对着沐浴在春光下的“将军垴”,如今一派和平的阳光。回想着当年川军将士的悲壮,317团又一次全体列队向烈士致哀,敬上四川带来的大地魂酒、鲜花。迷彩队资深队员行者,缓缓点上一支中华烟,郑重地敬给长眠在辛兴的抗战英烈,又和战友赵玮一起向着“将军垴”方向肃穆地敬了一个军礼!我含着眼泪默默地拍下了两位老兵庄严的身影。
陈国祥为烈士点燃香烟
向英烈致以崇高的敬意
回到辛兴村委,平坦镇政府武装部、区政协、石书记组织了座谈会,会上我们听到的是更加令人难忘的唏嘘往事。1937年10月30日下午,日军占领了辛兴村,对村中进行了疯狂的抢掠,街上店铺全部被砸开,物品被洗劫一空。凡未逃走的村民都被杀掉,如杨福存、石拉小、靳二牛均被日军拉到西沟湾用刺刀刺死。王双寿的老婆怀孕,已到临产期,没有跑出去,被日军刺死后,又用刺刀挑死肚子里的孩子,现场惨不忍睹。村民的家门大都被日军撬开,凡是带不走的东西就放火烧掉。日军在辛兴村滞留了两天,直到11月2日下午才离开。
日本鬼子走了后,外出躲避的村民陆陆续续返回村里。当他们看到阵地上牺牲的川军战士的遗体时,无不为之感动。当时已是霜降过后,天气寒冷,再过七八天就立冬了,而川军战士身穿单衣,脚穿草鞋,有的战士背的干粮袋中装的干面饼还没吃完。不少战士牺牲后还保持着跪射姿势,或靠着战壕的立射姿势,尸体不倒,从容赴死,场景异常悲壮。更使村民感到不解的是,每当太阳一落山,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能听到一阵阵军号声、部队跑步集合的口令声等杂乱声音,这种声音一夜不止,一直到鸡鸣才停。圪洞园尤其厉害,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一到傍晚家家闭门,不敢外出。全村人都认为这是牺牲的川军英魂不散,魂无所依,一定要把他们的遗体收殓掩埋,为他们的亡灵进行超度。
几天后,村长石广、副村长武德阳便在村公所召集村民代表开会,原老村长清末秀才王作宾也被请去,参加会议的有20多人。人到齐后,村长石广说,川军战士为阻击日本鬼子西进侵略咱山西,牺牲在咱们村。他们以血肉之躯与装备精良的日军拼死战斗,英勇精神永世昭明。现在,这些川军烈士还抛尸荒野,魂无所居,我们不能不管!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商讨,成立了领导组,组长由石广担任。设立了募捐组、祭奠活动组、尸体掩埋组、联络协调组4个工作组。联络协调组主要是负责整个活动的安全协调,还要防止敌伪汉奸的破坏活动。因当时山西的日伪汉奸活动猖獗,兵荒马乱,社会治安很差。大家议定了主要事项:一是发动全体村民捐物捐钱,安葬死难将士;二是召开祭奠大会;三是请高僧、和尚道士超度烈士亡灵。王作宾首先带头义捐大洋一百块。
第二天,各组按分工开始行动。村里一敲钟,负责人一招呼,全村男女老少都自带工具集合在一起,掩埋组成员把所有牺牲的川军战士尸体集中起来,挖地三四尺深,逐个进行掩埋,凡发现有姓名资料的,由祭奠组的石墪临、石万礼、李焕章、岳森等人,用毛笔把他们姓名及资料都写在蓝砖上立在墓前,以备日后亲人认尸时为其提供方便。近200具牺牲的川军战士遗体,只用三天就全部掩埋完毕(当时有详细的数字,1949年后,村长石广把这些资料埋在地下,后经多年,资料已遗失)。1937年11月11日(农历十月初九),辛兴村召开了祭奠大会。村里在圪洞园的官地大场上,用松枝、柏叶筑高台搭灵棚,川军战士凡知姓名的均写上牌位,供在灵位上。村民不论穷富都买来香纸、供品、鞭炮,为死难烈士上香、烧纸、放炮、奠供品。村里用捐助的钱款,请了圣泉寺的高僧、道士,雇了20多人的粗细两套民乐队,买了炮仗,做了蒸炉煮炸高供,还有整猪整羊及各式各样的纸供品。上午9时许祭奠活动开始,全体村民及西乡邻村的村民代表前来参加,武德阳主持祭奠活动,当他宣布“辛兴村祭奠川军死难烈士大会开始”后,两套民乐吹奏哀曲,炮仗齐放,特别是二十八响大铁铳炮更响,接着全体人员向牺牲的川军烈士三鞠躬致哀。哀毕,村长石广首先讲话,接着由王作宾致读祭文,后向牺牲的全体烈士上高香,参会人员跪下向牺牲烈士烧纸奠酒,又一次鼓乐齐奏,炮仗齐鸣,祭奠活动结束,接着,王作宾和石清泉亲自主持为川军烈士超度亡灵,默哀祈祷!圣泉寺的高僧、和尚及请来的道士奏乐诵经。
“317团”在圣泉寺山门留影
更令人感动的是,此后每天黄昏,村里人用大锅蒸上小米饭,抬到桃河的河滩上供奉亡灵,传说中人们远远地都能清晰听到很多人呷哺呷哺吃饭的声音,老人们说那是饥寒交迫的川军来吃饭了,吃饱了再去打鬼子。超度烈士的亡灵整整七天七夜之后,村里恢复了平静,黄昏后也不再有杂乱之声。辛兴村的老百姓认为这些川军战士,人人都是抗日战将,个个都是英雄将军,就把川军阻击战的山头改名为“将军垴”作为永远的纪念。从此,那些远离家乡的川军英灵,便永远地安息在辛兴村这片热土上,他们的爱国精神、抗日壮举,也被当地载入村镇史志。
下午,我们又一次走上将军垴,近距离感受当年战场的悲壮。带路的村民指点着山坡上那些平坦开阔一点的地场说,这里都是曾经埋葬川军的地方。听到这里,川军后人钮发文老师,当即脱下自己的棉衣棉裤,在地中间点燃,熊熊火苗把来自家乡后人的一片心意送上天堂,让我们的先烈不要单衣短裤去上战场、打鬼子。
为先烈点燃棉衣棉裤
“317团”部分团员同山西阳泉平坦镇辛兴村干部合影
捧着“将军垴”上先辈鲜血浸过的热土,我们离开了辛兴村,离开了川军124师370旅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向山东战场前进。
(未完待续)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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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王 愔(女,1958年生,全国著名川军抗日烈士王麟孙女,退休教师,中共党员,青岛市人民政府督学,青岛市教育督导研究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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