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去远方

汪秀琼

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到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后知道要到成都去，虽然高兴但并不知道要面对什么。那时没有电视电脑，成都在我心里只是遥远的省会城市而已。只读过一点点书的父母更是什么也不知道。

父亲将我的几套衣服和被褥装进麻袋里，我背上邻居端哥当兵时用的军用挎包，县物质局一位好心的叔叔用他的货车免费将我们送到绵阳，计划从绵阳坐火车去成都。到绵阳时已是傍晚，旅馆当然是舍不得花钱住，只好去打扰一位在绵阳工作的同乡映富哥。映富哥从部队转业后在绵阳国营工厂工作，记忆中他高大英俊。他对我父亲说，女孩子怎么能没有一口放衣服的箱子呢？他将他参军时用的唯一的一口红色木箱子送给了我，又送了我一些别的生活用品。

上世纪80年的绵阳（图片来自网络）

第二天，我们坐火车到了成都。第一次坐火车新奇激动，可是更激动和充满期待的是前方的大学和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

从火车北站出来，东问西问找到了16路车的起点站，沿途走过成都的精华和心脏，过了锦江就到了“川医”。从此16路公共汽车路线就深深地刻进了女孩的心路， 成为送她至追梦的起点：华西。

上世纪80年代的成都火车北站（图片来自网络）

一进校门就被那条500米长的路和路旁古色古香的教学楼镇住了。我俩站在校门口，虔诚地看着庄严肃穆的四教学楼，好一会儿没吭声。我为前面未知的路既惶恐又兴奋，为古老而神秘的学堂编织着幼稚的童话，然后我听父亲说： “要是有一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

1980年秋天，父亲带我走进的大学校门（图片来源：永远的华西）

从那以后，我继续编织着童话和梦想，父亲开始辛苦劳作存钱给我买自行车，一直到四年级时才有足够的钱买一辆二手的“凤凰”，好像是140元，正好赶上实习。

凤凰牌自行车（图片来自网络）

宿舍在女三楼。我们把一切安排好后，决定去看看成都。不知不觉我们从小天竺街的校门出去，经过光明路宿舍区，从河边到了新南门。看到新南门汽车站，知道这里有回家的路，令我心安。然后再顺着红星路和东大街到了春熙路，再从那儿到了人民南路。这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当时我们既不认路，又不懂看地图，结果还是给我们绕到了想去的地方。这样一来，成都这个大城市的神秘感在我心中降低了一些。

上世纪80年代四川医学院女生院住宅一角（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的人民南路新华书店里全是书，很名副其实，不像今天多半都被音像制品占据了。见了那么多的书，看着我爱不释手，父亲又感叹了：

“如果有钱，就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买下来”。

成都人民南路新华书店，城市文化地标，创建于1952年，建国后成都市第一家新华书店（图片来源：出版商务周报）

结果因为这句话，后来自己有了钱就买了很多书，并告诉女儿买书没有上限。那天父亲给我买了一本新英汉字典，这本书一直陪伴我，从简单的英语对话，到英汉对照简写本，到英文原版，到托福和GRE的高分，到远渡重洋的那天。

我上大学期间的父亲瘦弱但坚强，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图片来源：永远的华西）

当时年少不识愁滋味，从书店出来就要吃5分钱一支的雪糕。父亲二话没说就给买了，但他自己却没吃，他说他不喜欢。我知道他是不舍那五分钱。

父亲又和我一路从人民南路书店走回宿舍，一路上我叽叽喳喳的说看到的新奇东西，父亲却比较沉默。唯一说过好几次的话好像就是“要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要担心”。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当时送我上学时，一看到华西校园就开始想怎么多挣钱，要让我的大学生活与别的同学一样。

上世纪80年代成都人民南路（图片来自网络）

因为没有钱让父亲住旅馆，当天他就要离开。我送他到16路车站，他就不让我再送了。我看着他上车，把脸贴在车窗上望着我，我似乎看见了他眼里的泪花，但当时我怎么能理解父亲的牵挂？全新的生活在眼前，心早就结在华西的钟楼上荷池里了。而第一次离家的父亲一个人沿着我们的来路回家。父亲肯定一路伤心，因为后来我出国前的一晚，父亲流着泪一夜未眠。

四川大学华西钟楼（周孟棋 摄，图片来自网络）

我想我肯定没因为离开了父母而哭，因为我高中的时候就住校，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当时不满17岁的我对未来的大学生活只有模糊的概念。但有一点是清楚而明亮的：一定要好好学习， 才能对得起父母的辛苦和一路走来那么多人对我的帮助。

曾经也为自己出身农家而自卑，为某些人的歧视而心痛过，也曾羡慕家在城市里的同学，暗地里甚至希望自己也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后早已学会了接受真实的自己，对我的父母有了更多的尊重和爱，那时他们或许没钱给我买漂亮衣服，没能在我的事业上有直接的帮助。但他们教给了我做人最重要的道理：爱，努力和坚持。懂得了只有自己瞧不起自己，别人才会瞧不起你。人的一生来看，起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所走的路，以及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华西给了我成长的土壤，给了一个土里土气，只会读书的乡下女孩自信和能力，以至于她有能力构想自己的未来、追求并且实现自己的梦想。

而我，是父母一步一步流着汗水和眼泪送上华西的，也正是父母的辛劳助力和深爱，送我一步一步去向远方的。

2020年夏天，父亲82岁生日（图片来源：永远的华西）

后记：此文修改于2020年父亲节前夕。重读这篇早年写的短文，就如听李宗盛先生那首催人泪下的《一首新写的旧歌》，想着父亲困于病床，日渐衰弱，记忆不再，或许已经没有了关于他大女儿的记忆，而我于万里之外只能对着小小屏幕一遍一遍地叫着“爸爸，爸爸”，不禁泪流满面，心如刀绞。父亲，女儿不能亲自回去看望你，不能在你身边尽孝，但你无时无刻不在女儿的思念中…….

李宗盛：一首新写的旧歌，早该写了-洛夕读秀FM - 给我一首歌的时间

作者简介： 汪秀琼，华西医科大学医80级学生。现居美国俄亥俄州，执业内科医师。

来源：永远的华西

作者：汪秀琼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