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钟学惠 ‖ 陆游留给荣州的文化遗产(一)
我们知道,荣县被称作“诗书之乡”与陆游有着密切联系。这是因为他曾摄政荣州,在其《入荣州境》里有“其民简朴士甚良,千里郁为诗书乡”的名句。从此,荣州作为诗书之乡的美名就随着大诗人一起声名远播。
其实,荣县被称为“诗书之乡”是有官方认定的。荣县古称荣州,荣县人历来酷爱吟诗作画。古往今来,荣州大地人才辈出。2004年12月25日,荣县被中国诗歌学会“中国诗歌万里行大型文化工程”首个命名为“中国诗书之乡”,由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吉狄马加授牌(《人民日报》2005年1月20日报道)。据查,我国似乎还没有第二个县市获得“诗书之乡”的美誉(网上可查到其他县市有诗歌之乡、书画之乡、举子之乡、 才子之乡、诗词之乡等称誉)。
陆游何止仅仅称道荣州“其民简朴士甚良,千里郁为诗书乡”,他的荣州诗词中还包含着相当丰富的文化内涵。我们不妨循着陆游摄政荣州的足迹,探寻一下诗人留给我们难得的文化遗产。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南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12岁即能诗文,一生著述丰富,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等数十种存世。陆游具有多方面文学才能,尤以诗歌成就为最。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今尚存九千三百余首。29岁时,赴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应锁厅试,名列第一,因居秦桧孙子之前,又因他不忘国耻“喜论恢复”,竟在复试时被除名。秦桧死后八年才赐进士出身。他始终坚持抗金恢复中原,在仕途上不断受到当权派的排挤。45岁入蜀任夔州(今重庆奉节)通判。48岁(1172年)时,入四川宣抚使(宋朝统辖各大战区军政事务的重要使职官员)王炎幕府,被召至南郑(今属陕西省汉中)任四川宣抚使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相当于军事参谋兼管法律事务),往来于幕府和抗金前线,经历过渭水强渡和大散关遭遇战。王炎去职后,陆游任蜀州、嘉州、荣州代理通判、知州等职。其后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但一月离荣赴任,六月便去职,其后除偶有闲职外大多奉祠赋闲。
陆游在荣州,是宋朝淳熙元年(1174年)冬月初,至次年正月初十离去,历时七十天。其间创作诗词三十一首(见《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和钱仲联《逸稿补遗》)。结合诗人生平研读其荣州诗词,我们不难感到,尽管这些诗词在陆游一生的创作中占时短,数量少,但是在题材内容、思想情感等方面却十分丰富,有着荣州这段时间、这种经历和处境下的特殊内涵。从他的《入荣州境》到《别荣州》等诗文中,可见诗人的满腹心事、悲愤情怀、炽热憧憬和他对荣州山水草木的无限深情。在诗人笔下,荣州是一个森林密布、鸟雀栖飞、狐兔出没、偏僻荒凉,同时又是资源富饶、民风淳朴、底蕴丰厚的地方。
优美的自然人文风光,往往能催发文思,润孕文人的笔墨;名家的诗文又总能给山川扬名,赋予诱人的魅力。陆游有不少诗词,宣泄了沦落天涯、孤独途穷、报国无门的苦楚,也写尽了荣山旭水秀丽的景色。沿着陆游的履痕,寻踪觅迹,看看诗人到过的遗址,找找放翁构思的诗魂,对于深入认识陆游及其对荣州文化的影响都是很有裨益的。
陆游荣州诗词中的爱国情结
陆游历来以爱国诗人光耀后世,他的《诉衷情》《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书愤》及《示儿》等诗词无不是抒发诗人爱国情怀的代表。陆游的爱国主义代表诗词基本都在诗人晚期赋闲时候所作。其实,诗人在荣期间,处于频繁调职,也是最受排挤的时候。他在荣州的生活境况与心绪,对比于前两年是每况愈下。前两年的情形,一是指在南郑王炎幕府壮怀激烈的军旅生活和昂扬向上的意气,一是指从南郑前线撤回蜀川后在成都、蜀州、嘉州等地流徙不定的生涯和无奈。以前者对比荣州,热切与冷落形成巨大反差;拿后者与荣州对比,则由失望走向近乎绝望,前途黯然。
陆游入荣州的时节,在十、冬月之交。《入荣州境》:“一起一伏黄茅冈,崔嵬破丘狐兔藏。炯炯寒日清无光,单车终日行羊肠。”十、冬月的荣州丘陵,节候景物本来就比较荒寒,这也是染上了诗人主观色彩的荣州第一印象,兴象凄凉。旅途艰辛,入荣境后,当天没有赶到州治荣城。投宿于赖牟镇(今来牟镇)。《赖牟镇早行》:“孤灯照影听初鸡,揽辔情怀倍惨凄。雪作未成云意闹,茅荒无际客魂迷。触寒手指藏犹裂,畏险图书弃不携。老去有文无卖处,等闲题遍蜀东西。” 诗人为了赶到荣州府赴任,天不见亮就骑马上路了,一路上愁云惨雾荒凉凄寒,因为担心路途艰险,随行图书也留在了赖牟驿。想想近来遭遇,作为一介诗人,年届半百了却在蜀中各地辗转漂泊,似乎老来无用,诗文也没人欣赏,只得随便在蜀中各地舞弄笔墨了!暗淡惨凄的孤旅情怀与气象氛围相互作用,直可见斯人憔悴,断肠消魂了。此后,到翌年正月十日离荣,这七十余日间,自然景物节候多寂寥冷落,强烈地作用于诗人那本已凄然的内心。本来,节候景物给人心理的感发作用,要看人自身的主观意绪如何,非必春乐秋悲。若论荒寒,陆游在南郑时,天气实际远远寒于荣州。陆游当年在南郑“铁马秋风”、“冲雪掠渡”而意气横豪,热情高昂,何曾作“寒萤”(《长歌行》)之鸣!然而陆游在荣州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自然界的节候景物与心境都同处于冷落之时,两相凑泊,何等索寞悲凉!
再者,荣州的地理位置在蜀南,比之成都、蜀州、嘉州,荣州要算是最远离寄托着他的壮怀的南郑抗金前线的。其实荣州比邻嘉州,两州州治只有百余公里。但在陆游的心理距离上,荣州十分遥远,《入荣州境》说:“渺然孤城天一方,传者或云古夜郎。”“古夜郎”的称谓即给人一种十分僻远、闭塞、蛮荒的感受,在人们意识中它早已积淀为有此含蕴的传统意象。陆游荣州诗词中六次以“夜郎”称荣州,还相应地用到瘴烟蛮雨、穷山孤垒、鬼门关、云山万叠等语搭配,虚虚实实,自寓其沦落天涯、孤独途穷之意。陆游之前许多不得志的诗人,如李白流放夜郎(此“夜郎”在贵州)、柳宗元贬永州、苏轼远迁儋州、黄庭坚谪徙涪州等等,不都是“投荒”么。陆游入荣州,这种来源于历史的迁谪意识到荣州之后随时都可能被引发出来。
今日荣州美景(图片来自网络)
说陆游在荣州有过“叹老嗟卑”(《岁莫》),并非就意味着说他消沉不振。而叹老嗟卑恰是他恐年岁之不吾与,焦灼不安的一种反映。即便身境凄凉,悲情中时见诗人爱国豪气。
在《甲午十一月十三夜梦右臂踊出一小剑长八九寸有光既觉犹微痛也》中:“床头忽觉蛟龙吼,天上方惊牛斗空。”在这个被伤害的心灵中,报国之忱依然时时在躁动,竟然梦中化作利剑从臂上踊出。剑和梦在陆游诗歌中有着深刻的内含。古人常用剑来象征壮怀,人被闲置了,剑便无用武之地。鲍照《拟行路难》有“拔剑击柱长叹息”句,李白《行路难》有“拔剑四顾心茫然”句,苏轼也有“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句,皆借剑言怀抱。陆游融合了历史传说和前人诗意,运化自家胸臆:宝剑从臂中踊出,可见渴望被用报国之志之强烈!作蛟龙之吼,则不平之鸣也;国家的栋梁之材被封闭于“夜郎国”这荒僻之地,“牛斗”间失去了祥云紫气,能不“空”乎?“剑”是诗人报国思想的凝铸,它发出的不是普通之声,而是作“蛟龙吼”;“剑”破肉踊出,报国之心急不可待;“剑”有光,分明是赤子精诚所致;虽为梦,“既觉犹痛”,指实其忧国不虚,亦见其为爱国痴情不被理解所痛苦;志士不用,国运不济,岂止切肤之痛,心实被啃啮!
陆游在《自唐安徙家来和义出城迎之马上作》诗中说:
身如林下僧,处处常寄包。
家如梁上燕,岁岁旋作巢。
岂惟人所怜,顾影每自嘲,
眼看佳山水,不得结把茅。
造物困豪杰,如视饿虎哮。
要令出精神,感激使叫呶(náo,喧哗)。
颇思投笔去,走马盘云旓(shāo)。
三更冒急雪,大战梁楚郊。
一方面,诗人感叹自己如“林下僧”“梁上燕”漂泊迁徙、居无定所,另一方面诗人又以“豪杰”自许、“饿虎”自比,被困荣州仍在渴求与敌人战斗,“颇思投笔去,走马盘云旖。三更冒急雪,大战梁楚郊”。他时时在盼望国运好转,能为国所用。
诗人夜读《汉书》,有感史事,作《太液黄鹄歌》,有引曰:“汉始元元年春二月,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公卿上寿。赐诸侯王列侯宗室金钱。”有鹄来仪,是国家太平吉祥的征兆。
建章宫里春风寒,太液水生池面宽。
中人驰奏黄鹄下,龙旗豹尾临池看。
芹香藻暖鹄得意,左右从官呼万岁。
须臾传诏宴公卿,欢声如雷动天地。
时平宫省游乐多,黄鹄刷羽涵恩波。
小臣珥笔龙墀(chí台阶)下,愿继前朝天马歌。
诗歌描写朝中大庆,而以“小臣珥笔龙墀下,愿继前朝天马歌”结尾,含意深远。据《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秋,马生渥洼水中,乃作《宝鼎天马之歌》。太初四年春,贰师将军李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乃作《西极天马之歌》。陆游以此史事寓含抗击金人、国家振兴的强烈愿望。
诗人在游荣州龙洞时作《龙洞》:
峭崖磨天如立壁,柟(nán)根横走松倒植。
呀然一岫(xiù)惊倒人,空洞坡阤(tuó,山坡)三百尺。
幽阴宜为异物托,角爪痕存犹可识。
想当蟠蛰未奋时,腥风逼人云触石。
一朝偶为旱岁起,卷海作雨飞霹雳。
向来伊吕正如此,莘渭千年有遗迹。
我欲酌酒招蜿蜒,安用辛苦常行天。
太平海内多丰年,归来故祠听管弦。
诗人借题发挥,说现在国运不济就正如“旱岁”,而把自己困于荣州的不得志,喻如龙的蟠蛰未奋时,期盼“一朝偶为旱岁起,卷海作雨飞霹雳”。词中还联想到伊尹、吕尚,他们未得志时,一个曾耕于有莘之野,一个曾钓于渭水之滨,遭遇不正如此吗?
通过前述诗歌的解读,我们不难看出,诗人摄政荣州,被困“夜郎”,虽然身心俱苦,但从未泯灭报国之志,再起之日,图强之时。这种身处逆境而不沉沦自哀的报国精神,正是留给我们的一种可贵的精神遗产!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钟学惠(四川省荣县第一中学校)
供稿:荣县地方志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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